我的青春已经不再单薄,它已经厚重地踩多我抽身离开,剩下我紧紧拥抱着疼痛的理想。当我周围的文科生们看佛经,把生僻的古文引到文章中显得语文功底不凡,把安妮宝贝的郭敬明的经典表达换个形式拷贝过来显得伤怀小资,还有那么多米兰。昆德拉卡夫卡海子杜拉斯村上春树包括那些作品像小王子彼得潘……这些原本美好的生命记录者和记录作品被一种虚荣和肤浅误读,我觉得很难过。

因为我们都如此轻易地走到了别人的光环和阴影的笼罩下,愚蠢地聒噪,还坚信这就是自己的优点和价值所在。而我淡然地坚持以苍白的语言尽我所能刻画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敌对,以及内心深处库存已久的冷漠与希望,决绝与妥协。真实真实再真实。青春,我可爱的青春。

我们都对了还是错了,我们都爱了但是忘了。走的时候你哭了还是怎么了。我只是疼了但坏是笑了。

原来有些事真的是不经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象的命中注定……无论上天给我怎样的去棵,我上演了十七年的悲欢,一些人一些事就这么明明灭灭地刻在沿途的风景中。我学会了安稳学会了谎言学会了冷静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坚忍。辗转中的快乐在百转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站在风中把它们扫进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再也没有关系。那样明眸皓齿地对别人微笑,灵魂喷薄影子踯躅。只剩坚强无处不在。

所以如果有不幸你要自己承担,安慰有时候捉襟见肘,自己不坚强也要打得坚强。还没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举目无亲,我们没有资格难过,我们还能把快乐写得源远流长。

一个人要举重若轻并且诚恳无欺地棉队自己的过去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并且卑微。

在这个把回头看作软弱和耻辱的世界上。走德再远,也终究达不到想要的永远。走得再近,也终究回不到想要的梦境。人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遗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夹在生命的单行道上,走不远,也回不去。

一些事情渐渐变得淡灭,你知道它存在过,但却已经忘记怎样的存在过。

因为是血肉相连的亲人,所以许多话反而成了禁忌。交流是耻辱,亲近是羞耻,惟有通过相互苛求和中伤来表达对彼此的爱,才是理所当然,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

陌路尽头,撒去一杯惨淡暗白的骨灰,有多少淡薄的人情能够留得住厚养薄葬的遗憾,在悲郁的挽歌的尾首上,给这尊沉默的青碑下孤了的婚龄一首至情致意的所谓哀悼?而这人间,朝生暮死之间,有多少尸骨未寒的苦魂循入空寂,却在人世间再也捞不起一丝纪念……
躲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我牵挂的人。

然而让我牵挂的人,我选择去忘记。

我站在风中,手里的扫帚把散落一地的琉璃扫近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这个城市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而我正在被同化。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一年又这么过去。而来年,还要这么过去。我不知道是安稳的背后隐藏着沮丧,还是沮丧里终归有安稳。只是我们,无法找到。

梦醒了……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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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渐暗下来的房子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

  「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

  「如果你还收到信,你会读我的信吗?我写的时候,总是觉得你不会读我的信。读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个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拿起信笺的时候,字可能已经化成尘埃了。过去的终成过去,没有比成灰的信纸更为实在。」

  「我梦见有个人在河边等我。我说:怎么你在?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不是你。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你了。见着你,我也认不得。你的面目是那么模糊。」

  

  女子的字迹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绛绿」。信笺都已经发黄而且霉烂。字看不大清楚了,写的时候应该很清楚,但时间无声侵蚀终成过去无所谓热烈。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时候女子绛绿就给她父亲写信。信笺开了又再折,折痕多次不同,毛毛细细如心之张合。每次读的时候父亲的心情都有点不一样吧?九月那落红季节我便出生了,父亲收到这封信时,我在暖暖的子宫内都快要张开眼睛,小鱼一样的小手小脚在胎盘游弋,张大口预备呼吸极为刺激痛楚的空气:我生。我生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么神秘楚楚生影影时只是觉得暗:犹如打开;医生说你打开。楚楚打开黑暗之门,她父亲无声走入黑暗之中。林游忧死时没有跟她说甚么话,只说: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这里等我。每次楚楚去医院看她父亲游忧都不好意思,老说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点走吧。楚楚告了两个星期假天天去医院陪她父亲,医生说是时候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人总会有一次,我们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游忧已经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点,一天比一天少话,渐离渐远,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并且再也不需要空气,更加不需要女儿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生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双腿张得开开的,医院病人不穿内衣裤,楚楚可以看到她父亲的下体,小鸭蛋似的睪丸上盖着一丛散零零的黑毛;神秘的生不过是一只黑鸭蛋和一茶匙奶白大头虫。楚楚可以嗅到她父亲的臭。她忍着呼吸说,爸你现怎么样?游忧微微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说,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笺,毛毛细细就有了新的折痕。父亲对她真是好总是带她去饮茶,只带她不带她母晚雪,叫一碗凤爪排骨饭自己吃饱,让楚楚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阿爸出了粮,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她问阿爸出了粮是不是有好多钱?阿爸出了粮阿爸是吃皇家粮的小职员,没有很多钱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喜欢的有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生活的丰盛如果我感到喜悦不过是有个人跟我说,我所赚的不多只能是那么多,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还是流下泪来。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热腾腾的蒸着香,记忆之中虾饺、糯米鸡、马拉糕总是有竹叶香,香可醉人。她在渐暗的房子想念。但想念的已经不在。--我还爱你么?女子绛绿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写的;无人知晓;在尘埃之中焚毁。楚楚吹了吹将一盒旧信收到衣柜里面去。

  游忧死了以后律师才告知楚楚他立了一个秘密信托,遗给她一间房子,在大角嘴,及保险箱的锁匙,保险箱内有美国债券,香港几支蓝筹股股票,十枚金币,和一盒信。楚楚从来不知道她父亲游忧除了在土瓜湾的老房子以后还有物业。她不知道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房子而不是给她母亲;而且还是一个秘密信托。一直到他死他都没有提这件事情,或许他知道他的律师是个尽责的律师,一定会将他要留给她的交到她手上。她拿了房子的屋契去做转名手续,又拿了钥匙危危的去找,不知道她父亲会留给她怎样的房子。房子在枫树街一幢旧楼的三楼,楼下是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沟渠有死老鼠噬尸有猫。单位门口有熏黑的土地神位,还奉着香香油是新添的。楚楚按了门铃。有人在住锁大概已经换了。按了按无人应听楚楚有点疑惑。她将锁匙插进去没想到可以转开,而且打开门,有人,坐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好象是昨日遗下的影子。对不起。我想请问……

  有人,坐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有人,坐在一张破旧太师椅上,脚脉肿起是蓝的。有人,一共三个,三个女子九重影子同长着一张脸。对不起。我想请问……这是……游忧……的……楚楚问。

  「我们三姊妹。呵三姊妹都九十岁了。我们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天太乙说我们还不死的了,我们一道吧,三姊妹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张脸孔三个人分。太初说三姊妹脐带连脐带连做鬼都有身无头,一个头三个人分。我最大所以叫太一,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天我说我做人做够了,我不做了,我做鬼。做鬼就三只鬼,三只香炉三炷香,做人就说是三姊妹,你给老公打时又不是一个人挨痛,你生仔又不是一个人喊救命,你无钱无儿无女一样要去睡街。我说太初枉你一世生儿育女,死到临头还不是你自己一个丢在老人院。我说太乙你成世做牛做马,到老时你睡进棺材都要你自己担幡买水,自己烧自己自己散骨灰。我说太一做大强出头,老公死时仔又死,你强出头捱来捱去都不死,不如就三姊妹不人不鬼的住在一堆当野葬岗。租一间姑婆屋有个靓仔租屋给我们住说我们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九十岁了我说太乙你洗碗洗到八十五岁你还洗不够,九十岁了我说太初儿女是泼出去的水,当自己疴蛋好了,九十岁了我八十五岁就将我医馆关了,我不做了连功夫都不打了,有甚么好打我徒弟来求我,我说我不认你了打功夫打一世打到七痨八伤,医得人医不得自己,嘿嘿。姑娘仔你来做甚么我们今个月已经入银行交租了,不要烦你快点走。」

  楚楚以为自己见到了三个女巫。我来……我来……收房子。她说。三个老女子呱呱像蛙的笑起来。你收房子。太一站起来原来好高,那么老的人还那么高,高楚楚半个头一手抓着她好象提起一个西瓜。快了快了,太乙笑说。我们还不死不过快了快了。不死怎样搬,太初窣窣的笑着楚楚以为有蛇。靓仔说的,靓仔是不是你阿爸,你靓仔阿爸说的: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太一凑上来,三个老女子围着楚楚一圈转一圈还是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蔷薇你的名字叫蔷薇我也曾爱过当我以为蔷薇就是蔷薇但其实并不。你还是走吧,姑娘仔,租我们会准时交租的,直到我们死为止。

  我不是姑娘仔了,楚楚迸了一句。离开房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望上去三楼,没开灯。只有楼下的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开着惨白和血红的光管。楚楚想将房子收回卖掉,再连同父亲留给她一笔小钱,可以买一间新房子给自己,给自己过新生活;她从来未曾真正离开影影、米记,虽然他们已经离开她。过新生活;甚至不去上班?迟到五分钟不用一边跑一边穿鞋子,她快四十岁了又无一技之长,只会点小会计又没有考过专业试,失了业难道去求影影或米记。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以指望遇到一个甚么人改变她的命运。她的一生就明明可知的了。或许因为这样,她父亲想留给她一份礼物,这份礼份可大可小,用着点给女儿母亲一点运气不好买股票输着点,就用完了等于从来未曾有过;但如果她想,她可以开一间小店卖点甚么无用的东西,她可以离开香港,买一间小屋子过其后的日子;如果美丽自信起来可以谈一次恋爱吧?她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子,跟她父亲她母亲一样,整个家成天都好静,有时母亲会开一下电视,有点声,有点人气。只有影影和她阿爸米记就成天吵。楚楚结了婚以后好象开了窍,开的是耳朵原来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可以有这么多陌生的声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么响,报纸一叠飞起砰的弹开一桌面的饼屑,影影哭完米记喊这样喊那样,奶瓶在那里尿片用完了没有,影影长大着点厕所米记用完影影用,水声地底涌上来似的哇啦啦,而楼下永远装修,不是五楼便是七楼,七楼装修完五楼又搬了又装修。楚楚结了婚生孩子以后就一直睡不着,也不好讲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学后搬去宿舍就真是静,米记也没有甚么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红那头住,影影放假回来他就回来,一家人一样一桌子菜吃饭看电视过日子。她得回她应得的静默楚楚就一个人过日子。如果就这样一生她都可以。没有甚么事情发生,也没有条件令甚么事情发生。譬如曾经听说橙花盛开时有血,四月的时候成熟芳香饱满。她一生人都未见过橙树。如果有这一笔小钱,可以去一下西班牙见一见血橙树。但她舍不得要用这好多钱呵?她明白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这些礼物。他知道她连买纸巾都舍不得,可以一直非常老气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来卖掉。她下决心一定要赶走那三个老女子。

  房子是她与她父亲的秘密,好象是一个协议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那房子和那三个老女子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背负着秘密她一定背叛了甚么。她非常忧心胆怯,好象身上扬着臭骚狐或下体的腥味,或者聪明邪灵已经附着她肉体,她无可逃避只能目睹真实的侵蚀。她沉静着就这样背叛了她身边的、她以为她所爱的晚雪和影影,母与女与母与女。她不说。黑暗之门打开,她爸走进黑影里面,然后招她。她父亲游忧也一生承受着女子绛绿,他到死都没有说;信是寄到房屋署那里去的,他一生都没有转过别的工作。沉默里面可以包容那么多;几乎是爱,而他默默承受。楚楚无法明白,到底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艰难些。

  * * * *

  在办公室一天就像水从头上倒泼下来,一下子就到了脚。影影和米记走了以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用滚水烫似的赶着走,赶着换一条松松的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一个人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一个方便面就可以,生活仿佛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手表的指针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落下,深蓝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长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减着,发票单据一张一张的夹进档案,将桌子抹干净再去茶水间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连她老板都走了,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光。摸摸停停一个无人的空间,没有人要问她甚么,也无人回答,这个没有言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子宫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关上办公室的门,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心就「得」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衣哪里去了?」她总要答应,米记时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将。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一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米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想离,又不是那些女强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一个人住,但其实又不是她一个人;她心里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蜘蛛网莲藕丝,一担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涂稀稀烂烂的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米记,一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共被那么多年了,生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人影之中楚楚还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实在的。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有悬崖……燕子飞翔……剪开了灰色的浮桥他像从前一样「喂喂」的叫她,四十多岁了,还是那时候小伙子的神情,老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西,只是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气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人化验所,一样当化验技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大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色衬衣,打三折,她一买买了三件,他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了还穿著这罗夫?罗兰的牛津纺衬衣;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一样,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就像还没有生影影的那些年头,米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子,每一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一顿饭。这样一过过了二十年,他和她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走得并不远,多了一个十七岁上大学的女儿,一间房子留给影影的,他多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她的父亲离开了。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大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都可有可无。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让她明白了甚么,竟然就是可有可无。这时她心头一霎:忽然明白,母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无所谓厌恨,只是可有可无并且已经够了。影影老骂她,阿爸拋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用。影影还年轻,影影不明白;楚楚扬手拨了拨发--影影不明白生之醙酸的气味,隔宿酒一样恹闷但并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至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纵容米记,两个人的事情都半世人了千连万连,不是拋弃不拋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见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去的日子还是浅浅的在她生命里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日子,怎样的秘密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记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她还是非常难堪。细嫩生活,离她已经非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一个光年远,谁跟她说一句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老爸死了她就告诉自己说老爸死了,不觉得特别伤心,只是皮肤一点一点的拆裂,一边走路一边头屑一样跌了一地,她知道她走着走着,皮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一个人,那时候刺痛才触着她。有个女子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米记,她都没问过,一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戏,做一场戏给别人看自己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又回自己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几乎一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白切鸡,蒸石斑,一样说好吃好吃吃完又抢着入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戏。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米记做着做着分了心。一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一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里讲到午夜两点,楚楚在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米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回床睡,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正是月尾特别忙。她推开了门,听到米记在电话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一次气了上头,可能太眼困了,就说:讲电话讲到夜半两点,不如过去睡好了,起码大家都可以睡。话说出去了楚楚方醒了。米记拿着电话继续纠缠着: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一边哄着电话里的一边又退出房间来让楚楚进去睡。楚楚一栽栽在床上空空的没想甚么,就睡了。一醒来已经是八时三十分吓得楚楚走火逃生一样跳进裙子高跟鞋里去上班。一上班甚么都记不得对着计算机两眼昏花,一转眼双眼刺痛流泪已经是快七时了,怕赶不及上街巿买菜了只好去超级巿场补一补,她储好后备档案去洗手间洗把脸时才想起,米记不知怎样了,挂个电话给他,没开手机,家里又只得影影在听电话。她想今晚只得她俩就不用赶弄饭,到楼下茶餐厅吃碗面算了。楚楚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发生了还不是一样上班下班,可能还要帮他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楚楚想着不禁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唉,都是做戏,连离家出走都是。回到家见到米记在那里看电视,见她两手空空的,问她:怎么没买菜?今天晚上出去吃了?这件事情就好象完了,不过米记就开始不回家过夜,反正大家都好象明白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不需要再拉扯挣扎。米记可能觉得自己负了她,对楚楚更尽心尽意,回来都买楚楚喜欢吃的小点心,结婚周年纪念他还纪念,买钻石戒指给她。楚楚不大好这些石头,但搁在那里亮晶晶都是好的,更何况可以抵钱的心里都定当些。毕竟也不是年轻女子了,如果她要有一份礼物,她希望有一份可以抵钱的礼物,而不是花呀衣服呀那些无用的东西。米记离开以后还不时会找她,出去吃一顿餐,就像时间还没有过去,她还在赶上夜校学会计,他还在药行当职员晚上赶去理工学院上化验课,两个人都赶得两眼昏花,星期三晚上大家都不用上课就出来吃一顿饭,没甚么就对着米记讲话比较多,楚楚听着都是好的,如果能够一起看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搂搂抱抱也是好。亦仅止于搂搂抱抱而已,从来没有人叮嘱过楚楚做女儿要怎样怎样,但楚楚知道结婚之前只能是这么多,结婚以后再说。米记在电影院里碰过她的乳房,她一推推开就好象逼婚,让米记知道:除非结婚,不然不可以。米记仿佛听到了,再去看电影都没有碰她,静了一段日子,一样找她一样天天打电话给她,周末的时候去吃自助餐一样手拖手,但只碰她的手。她的手与她的乳之间有时间与空间,可以让米记慢慢想。有时在地车人挤的时候楚楚护着胸,楚楚从来不穿无袖衣服也不穿领口大过三吋的衣服,但即使如此人挤的时候还会有人挤着她的乳,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就会有人盯着她的胸口看,楚楚热热的觉得真是奇妙,圆圆鼓鼓的可以有这么大的魅力,米记甚至要赔上一生的承诺。米记在一架行走着的的士后座看着她,淡蓝衣裙里微微起伏的线条无人风景我也曾想过问天求索问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生悠悠忽忽终何以索……我也曾想日不经老月不经汐溯……流星留连片刻石头断裂终腐之身,岂可轻言爱岂也曾想过执子之手承子之身……随子之影……以我血为子之醉饮……我灵为子之亡魂一生之悠长为汝之一瞬也曾想生之细密无光筛谷只留瞉糟糠隔夜馊酸终必成蚀……也明知心旧如故衣陈烂如泥日日倦容相对岂能朝朝明丽嘉好也说只影无双多木不成森此生只有一纵是两身共卧奇身难成偶所以虽然我也曾想过长久种种……不可终日……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直至地尽将我们风干……人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谁……无所谓杀……然而我们隔土静听犹记起细弱之身曾经有所承诺有所欠缺。

  米记执着楚楚的手,淡黄的街灯一影一影的掠过,仿若浮生惊梦。一反平日的多言,过了一盏又一盏红绿灯,楚楚快要到家了,米记无话只缓缓有力的握着她的手。在她家之前最后一盏红绿灯,米记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楚楚想他不说你嫁给我好不好,而说我们结婚好不好,就像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底落了定,只欠在她同意不同意。如果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楚楚或许就会答「我考虑一下」并且她会认真考虑。但米记这样说她便答不上来。到了司机说是不是在这里下车,她答:「好。」便急急开门下了车,留米记在车里付钱。等车开走了,楚楚还像有谁留在车上不胜分别似的,呆呆的望着远去的出租车。米记也不催她,站在灯影里面等她,看着她的脸怎样掠着讶异与惊怯,如云映月。楚楚抬头觉得一阵凉一阵亮,今夜有月,半圆不缺。她看着纸月亮如何剪破了天,留下一小环淡淡的光晕,如果珍珠有眼泪,必如今夜的月,温柔不热。楚楚突然心里非常酸楚,或许温柔令她酸楚了。你上来吧,她说,你上来跟我妈说一说。就这样可能大家都没想清楚,结婚这回事都是因为没想清楚才会做,大家轻易许下了一生的承诺,并且为了无法完成承诺而歉疚终生。都是因为那晚的月亮,或者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在这里下」她或者就不会说好。但既然发生她的身体与意愿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那个手与乳房之间的小小空间,越过了就赔上半生,赔上半生的不光是楚楚米记也一样,婚姻这回事不是拔河没有说一个赢一个输,绳子断开两个人都跌到头破血流,说不好连手臂拔掉。楚楚从来没有怨过米记,她不知道甚么是爱只知道日子过后只有疲倦,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了。所以她见到他,每一次两个人都开始老了又不能偕白头,她还是一阵一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怜惜,可能是日子与心的重量吧,所有的重量就令她无法说得清楚,老像想哭但哭甚么呢,她已经一无所求。她跟米记说怎么了今天,发了薪水还是嬴了麻将了,来找我吃饭?米记双手搓了搓,说,没甚么,就来找你吃饭。楚楚说,昨天我煮了鸡汤,我昨夜在我妈处睡,没回去影影也没回家,今天晚上上我家喝汤吧。想了想楚楚有点不放心又问:就你一个?没叫麻将脚吧?

  两个人就挤地车回家,挤着挤着就分开了但还有两个站,楚楚也没找米记,米记也没费劲挤到她身边,反正他们会在同一个地车站下车,到时候就见到了。楚楚想起,结婚后也不知甚么时候,可能是影影出生以后,他们开始不再拖手了,有甚么好拖,反正都会见到,朝见晚见还要挤一张床,挤同一个厕所互相习惯对方粪便的气味。星期日去饮茶,接着不是米记父母便是楚楚父母,楚楚早一点十时左右就上酒楼等位,等到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他们出发,来到也是一人一份报纸或周刊,各有各在看,不时问吃甚么。总之不吵不闹就叫做幸福;反而影影出生之后,楚楚和米记两个人就合作紧密了很多,影影打一个乞嗤两夫妻都在开高峰会似的商量应该怎样做,怪不得很多夫妻都要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会渐渐分开。等孩子长大了离开,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很多空间,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业,好象支柱被取了去,庙宇不得不倒下,再撑也是强撑。从脸对脸到背对背,都是同台吃饭,同床而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楚楚深知物先腐后虫生,所以米记遇到李红恋得火热她一点都不奇怪,她只是有点羡慕他还有这点激烈;她老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列车到了在车门前就见到米记,见到她傻傻的向她一笑;她也微微的报以一笑并且她完全不知觉就伸手拖着他,好象拖着一个儿子。米记还在她的生活里,她的心里,不过已经是一个儿子。远离感性不知是生活给她的福惠还是咒诅,但是感性决定远离她而不是她要远离感性,她别无选择只让生活将她化成灰烬。更何况当初楚楚也不是那么激烈的一个人,要焚木也不过从浅褐黯黯的碳成深灰,从不燃烧。米记也乖孩子一样拖着她,手暖暖小小的犹带一点药水气味。这时楚楚才感觉到手,曾经熟悉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一惊便放开了他。米记也没再碰她,他们已经过了追追逐逐、互相猜度的骚动期,没有甚么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 * * *

  「我去找你那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我将那天的日历纸撕了下来,连同你写给我那张,上面有着你的姓名地址的纸条,夹在小红书里面。--我所能有的,只是那么多。我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给你写着极为缠绵的信。」

  「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接近,互相了解身体。」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与对我来说,是不一样吧,对我来说是那么重,对你来说,或许很轻吧。真奇怪同样的一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一件事情,在你生命里与在我生命里的位罝与重量,可以是那么的不同。」

  「那天晚上还没有发生。我跟你说着话,就像已经认识你很久,甚么事情都可以跟你说,你就是我的医生一样听着我。我记得你在黑暗里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想做个女子真是好,有你这样殷殷的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双手,幼幼的长着半月指甲。我想如果我可以替你剪指甲该多好。我看着你的短发,怎样干干净净的在耳后。我看着你的唇,微厚的,人说唇厚的人重情欲。你会是个重声色的男子吗?你的唇会不会吻上我的?我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王绛绿,我就想,你会不会在我耳畔叫我的名字?」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但又跟当初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我们没有接近过,我会不会不会陷得那么深?」

  「不能说你骗了我。我很清楚发生甚么事,并且感受。但感觉是那么的短暂,无从追记。绛绿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也曾想过忘怀。可否以意志来忘怀?我会忘记你吗?或者忘怀不是忘记,而是记起想起你的时候,已经无关重要了。再见到你也不会惊动,不见也不挂念。」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几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开了几多班列车,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来。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人、时刻、距离之间,无法记认?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门广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

  「当你不再收到我的信时……」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绛绿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你说:我怕我会伤害你。在你说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害我,而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明知结局的破烂还在那里很吃力的将戏演好。有个烂导演流里氓气的教戏:『我怕我会伤害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请你离开。于是你将我推开。那真是一场非常丑恶的戏。」

  「我回到招待所全身发抖,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煤炉已经熄了没热水,但我还是颠颠的去洗了一个澡。我一定要洗一个澡,无论有多冷。冷水泼在身上我抽一口凉气,这时候我告诉我自己:是真的,他推开了我。」

  「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你不爱我。只有爱人才能明白喜欢与爱的分别吧。我想我明白。但明白没有用。我真是傻。」

  「他们都说我是个聪明女子。我后来才明白聪明误的意思。只有自恃聪明灵敏的人才斗牛似的往狂牛的双角冲,还可以力斗几个回合,但毕竟不是斗牛士,终给撞个肚破肠流。聪明人轻率,自取灭亡。只有愚拙人小心翼翼,唯恐害人害己,时常不敢,心存敬惧,因而终得着安稳。我没有办法,我从小便很聪明,我父亲常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唉。」

  「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一些,因而得智能;不爱之慧。绛绿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一日」

  

  小学五年级楚楚第一次考了个四十三,全班四十五人。她是由一年级的十二名一直跌下去。老师说女同学都这样,愈大愈差,脑筋不行,男的就会愈来愈好。楚楚想自己不是男生不必那么好;但考个四十三还是有点难交代。她没有拿成绩表给游忧或晚雪签,自己冒着游忧的签名签了回去,给班主任那个痘皮的朱老师发现了,就请了游忧去见。游忧告了假下午去见,见完在教员室门外坐了一个多小时,等楚楚放学。楚楚从班房可以看到父亲在教员室门口等,身上那套旧灰西装远看分外灰。下课铃响了她不敢收拾,坐在座位上看她父亲怎样互握双手站起来。她站在窗前贴着呵气,在雾气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林楚楚」。雾气散了就不见了她父亲。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包,班房只剩下她一个。她抬头见到她父亲在课室门口等她。楚楚背着书包,提着塑料水壶,站着没动,全身都是书本与胶水壶的气味,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游忧也没动,站在班房门口有点犹疑。楚楚哭着哭愈难过愈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就哭不出来,只在那里抽噎。此时游忧才走过来拉她,替她提了水壶与书包,然后将她一抱入怀。游忧的胸膛是那么暖,灰西装绉绉的好象一个窝,脸刺刺的有胡子的痕迹贴着她的脸,楚楚给抱着又哭了起来。游忧轻轻的拍她的背,哄着她不哭,不哭,不要紧,考第四十三就第四十三,我都这样跟校长说,聪明没有用。真的楚楚你听爸爸说,有点笨日子才会过得好。楚楚想爸爸真是好,愈抱着不肯放了,小嘴在她父亲耳边说:爸爸我长大了我仍要在你身边,你一样要抱着我。游忧笑,这怎可以你大个女我就不可以抱你了。为甚么不,楚楚愈发缠着,整个身体和她父亲的扭着,小小的刚微涨的乳贴着她父亲的胸膛。好了好了,游忧涨红着脸微微推开她,说都是我纵惯了你。

  楚楚忽然想父亲可能那时候会想起王绛绿。正如她所说他会时常想起她,虽然他不爱她。想起了王绛绿就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王绛绿那样碰个焦头烂额,不愿意女儿像她一样冒险。王绛绿的乳会不会像她的,一样贴着游忧的胸膛。他们身体接近的时候,会有话吗?她会不会说,不让你走,要你时常抱着我。而游忧会默默的轻细但坚定的,推开她。

  游忧教她愚拙与胆怯。晚上你不要出去,外面很多坏人。楚楚到出外做事,那年她十八岁。那年她才第一次自己晚上出去,虽然仍然十时前回家,但她十八岁了才知道有午夜场看;她第一次听到有凌晨一时十五分开场的子夜场简直震惊。游忧教她:读书不要读那么好,读书读太好了人家不会喜欢你;而女儿家早晚都要嫁人的。晚雪在旁默默的看着,也不多话,只是楚楚第一年会考只有两科及格时晚雪就说,看来也要找个补习老师。补习老师来了两个月就不教了,说要到欧洲旅行,换了一个他的同学。第二个补习老师后来对晚雪说,那个补习老师不是去了旅行,而是给楚楚气死了,她根本无心向学,而且蠢,她也不教了,赚这少许钱赚得太伤神,楚楚没得教的了,不如早点嫁人吧。结果楚楚连第二次会考都没有考,就嫁了。

  这样说来,隐隐造就她的命运的,不是游忧而是楚楚从不知道她存在的王绛绿。游忧以为他不爱她,他推开她就可以了断。但不,绛绿已经好象火山尘一样盖没了他,只是他不知晓。她像病毒一样在他身体里面潜伏,他的不爱亦无从抵挡,只因为在某一时刻,他无法抵挡肉体的诱惑,让她乘虚而入。

  楚楚紧紧的抱着自己。她要好好的管着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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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个旅途中睡得最香甜的一夜。边疆夜晚有呼啸的风声,我非常喜欢这种声音。荒凉得感到细小的沙粒落在眼睫上。

  那夜有着各种各样杂乱的梦。许多人许多事情错综交织。却都是模糊的。也梦见遥远的家。母亲是否会殷切期待我回来呢,当她发现我过早地不辞而别之后。

  早上醒来,父亲已经上班去了。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堇年,爸爸去上班。早餐在小桌上。不要随便出门。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看书打发时间。我拿着字条凝视温暖的字迹,多年不见。床头柜上那个陌生女子的照片已经被他拿走了,只剩下我和母亲的那张。

  小桌上有馒头和馕,一杯牛奶。我吃完后帮他清理衣柜,打扫屋子。感觉到这样陌生,像是在偷盗别人的东西一样。

  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翻开桌上的书,有一本是讲解各种植物的科普读本。我饶有兴味地看,不多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

  他说,走,去食堂吃饭。

  于是我跟着他出去,一路上有穿工作服的人给父亲打招呼,他们都新奇地打量着我,说,这是你的女儿?长这么大了!五湖四海的口音。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司机,和一群人在角落里抽烟,笑谈。

  随父亲在职工食堂刚吃饭。这里都是汉人,有猪肉吃。父亲和同事们闲谈,我感到饿,只是静静吃自己的,不说任何话。午饭过后四处走走,没有走远,就在矿区的办公楼附近。钻井架尚在更远的地方。四处是陈旧的楼房,水泥都已经变色。或者就是一盒盒铁皮屋,非常单调。

  第二天走远了一点,走出生活区,就真正踏在了大片大片的黄沙之中。风沙非常大,我的嘴唇和皮肤全部干裂蜕皮。那种真正杳无人烟的沙漠里,弥望着无尽起伏的沙丘,突然感到真正的绝望和孤立。

  村上说,人的一生应该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单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

  随工人们走回生活区,父亲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我,见到我就责备我不该一个人就跑那么远,沙漠里容易迷路遇险。下次去要穿上工作背心,万一走丢了救援的人才能很快发现你。

  在父亲那里呆着的日子,我没有任何事可做,每天穿上鲜红亮黄相间的工作背心去钻井区附近的沙漠里行走。黄沙湮没我的每一步足迹。回来的时候翻阅地图,发现阿尔泰山脚下一个叫禾木的小镇。突然我就告诉自己我想去这里。凭直觉确信这里是我要去的地方。

  就这样在父亲这里逗留了五天之后,我告诉他我准备继续旅行。

  是个仓促的决定,毕竟这里的乏味枯燥超出我的想像。夜晚关上窗子会闷死人,但是打开窗户会有风沙灌进屋子来,感觉灰尘落在你的眼睫上。苍凉至极。父亲也睡了几天地铺,他执意以这种方式偿还心中的内疚。

  临走的那晚,我和父亲进行冗长的交谈。在黑暗中用言语安慰灵魂。彼此清楚在天亮之后就要告别。父亲像天下一切小人物那样无止境地向我诉说他不幸的生活。

  你母亲有没有再婚?

  没有,她一直很独立。

  你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吧?当初本来我有义务负担抚养费。但是你母亲对我说,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孩子她可以独立抚养。她坚持不要任何抚养费。我告诉她今后万一有什么意外或者你上学需要钱,她可以随时找我。你母亲真的很不容易,这么多年,她从未找过我寻求任何帮助。

  她也许是找不到你。我轻轻说。

  你明天真的要走?

  是。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回家还是……?

  不。暂时还不打算回去。在新疆旅行之后再考虑回去。

  父亲叹着气。你还是这么犟。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路上小心。我告诉他不用,母亲给我相当一笔钱。

  拿着。他语气非常坚决。

  后来我们又陷入沉默。晚上无法入睡,走出小屋,夜风正紧。晴朗的夜空,星光抬眼可及。心中充满深渊一样阒静的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这个世上,我只对离别抱有无限热情。

巧的是,那个司机又将去乌鲁木齐,于是父亲让我再搭他的车。我上车的时候,他那样明朗地朝我微笑,说才过几天啊你就要走。我没有说话,坐在沙漠车高大的副驾上,看着父亲向我道别。引擎轰鸣,车窗为了防沙紧闭着我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唯见他动情的面容。这一离别,不知道又何时才能相见。我转过头,心中非常不舍。有冲下去的欲望。手握着车门把,颤抖不已。但是我最终没有拧开门跳下车。车开走了的时候 ,我回头。看见父亲还站在那里,一身孓然。他显得那么的老。

  车开往乌鲁木齐,我们的谈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和我聊很多琐碎的事情。我尽管情绪不好但还是尽量应付他的谈话。他说他是纯正血统的维吾尔人,从小在乌鲁木齐长大,所以会讲汉语。他说,汉人姑娘非常漂亮。我诧异地说,怎么可能,维吾尔女子是所有民族中最漂亮的。

  我想我是否爱上这个男子了呢。也许只是爱上他明朗的笑容。他总是叫我小七。听起来很亲切。渐渐我们开始比较随意,我在车上放心睡。有美丽的风景的时候他就推醒我,让我往哪边哪边看。非常孩子气。

  他带给我一片前所未有的视野。身上有浓厚的狂放的男子的气息。却天真赤诚。是我十几年狭隘的城市生活中不曾体验过的。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的味道。似有热气腾腾。线条完美的侧面。这是坐在空气污浊的教室里拼命读书时所不能想像的。那些穿着名牌耍帅,自私且虚荣的男生,令我觉得非常无聊甚至恶心。

  天色阴沉,似要下雨。退化的草原上,有牧羊人赶着羊群。远山之巅有皑皑白雪,眼前异常开阔。他说,也许会下一点小雨。要不要下车去休息一下?我都饿了。

  我们拿了水壶和馕,跳下车。随他往草原深处走,过度的放牧已经使草原完全退化,草非常浅。见到一个孩子赶着一大群马。这个男子呼喊着向马群跑去,马群被惊吓地四处跑散。他展开双臂奔跑的样子,如同高原的天空深处盘旋的黑色鹰隼。我坐在地上远远看着他狂放天真的姿态。伸出手在眼前比划一个取景框,像我的绘画老师带我去写生的时候教我的那样。从取景框中窥看,非常具有镜头感和画面感。突然间我想把这个男子画在我的速写本上。那是怎样一种美轮美奂的记忆。这个旅途中的维吾尔男人。

  不久之后真的下起了小雨。干涸的草原歆享着湿润的抚慰。大地中蒸发出植物和泥土的浓烈气味。但是很快黑云就飘走,雨停了。天边出现极浅极淡的彩虹。逐渐隐没,犹似十禾的笑容。我惊奇发现地上长出了许多白色的菌菇。这些荒凉的生命竟然拥有如此感恩的情怀,一场小雨就可以让他们竞相萌发。

  我们上车继续赶路,我又抱着背包沉沉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车停靠在了路边,正要跳下车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说,天已经黑了,你在车里睡。我睡车斗里。明天还要赶路,你要休息好。

  然后他重重地关上驾驶室的门。我突然觉得他真是一个温暖的男子。彼此在距离之中惺惺相惜。多么好。

  他走了之后我突然清醒起来。预感到长久的失眠。深浓的夜色之中只见远山的粗犷轮廓,连绵的姿态鬼魅得像一段段靡丽的传奇。极度的安静。没有丝毫声音。

  我摸索到他放在仪表框上的烟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陡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线在跳动,我看到无数幻象。突然在这千里之遥的大漠腹地,在这深浓的夜色里,想念起父亲母亲。像某个童话中的小女孩一样。陷入对温暖和宁静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错了时间与地点。

  我抽他的烟。辛辣的味道重新刺激我的肺。想起自己以前很重的烟瘾。晚自习在最抑郁的时候向班里的垃圾男生借烟,然后和他们一起躲进顶楼的阁间里去抽。抽完之后,精神要好一些。若无其事地走回教室继续赶做数学模拟卷。一支烟的力量,比一杯咖啡要起作用得多。只有十禾看见我完全变黄的夹烟的指甲,会对我说,不要这样,真的不要。

  第一次抽的时候,男生们带着取笑的神情看着我,和我开不好听的玩笑。其实我的确感到咽喉不适,被呛到了仍然倔强地忍着眼泪。很简单,不喜欢让陌生人看见我的逞能。后来发现前面的碎发在点烟的时候全被烧伤了。于是我剪掉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又长长到脊柱第九节。而我也戒烟很久。

记得我的一个绘画老师。她的面孔苍白瘦削。只穿大衣或者睡袍画画,姿态华丽。盛夏的时节外面有浓郁的树阴。我坐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反复描绘那些石膏。她在旁边踱步,或者蹲下来修改我的细部线条。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叼着一支炭笔。我曾经对她说,你这个习惯很不好。她说,不,我是在戒烟。以前画画的时候留下的恶习。我现在打算改变它。想抽的时候我就咬这支笔。呶,你看。她把那枝笔给我看。我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牙齿印。很多个夜晚我在画室里逗留,看到画室角落里堆放的头像,胴体,躯干,腿,脚,手……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恐怖至极。于是我们关灯,在画室里疯打,互相恐吓,累了就坐在窗台上一起分抽一包烟。

  我在那些年轻得危险重重的年纪,是这样的浮躁。妄图以一切反常规的方式反抗这个世界,倾其所有地要与所有人不同。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却把自己弄得非常落魄。比如我跟那个老师在一起的时候。直到今日,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可救药的幼稚。那些苍白的反抗之后,有着更苍白的妥协接踵而来。

  而我曾经似李斯特的华彩一般亮丽桀骜的生活,早已与我的灵魂渐行渐远。就像我今日在抚摸那些拙劣的水彩和素描,以及速写本上偶尔出现的文字的时候的感觉。但是我明白我是义无反顾的。总有理想将我从永无止境的书山题海中间解救出来——在十禾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

  生命若给我无数张面孔,我永远选择最疼痛的一张去触摸。

  十禾出事之后,有时我依然会在下了晚自习之后看那些在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一个人站在暗处。那天墨鱼突然跑过来,满脸是汗水。问我,十禾不来吗。我惊奇的看着他,说,对她不来了。她到底是怎么了?我说,不关你的事,说不清楚的。我突然觉得很无聊。也许墨鱼早就注意到我们总是这样看他打球。于是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走。墨鱼跑过去拿了书包,大声喊我。

  我送你回家。他说。汗水顺着额头滴下来。

  我们不说话,一路上走着。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送给你。把手伸出来。我发现我伸出手来的时候非常不自然。把眼睛闭上。他又说。我于是不耐烦地看着他,说,你多大的人了。他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球,放在我的手上。是一只桌球。蓝色的,七号。圆滚滚的厚实的味道,一握大小。带着他手上滑滑的汗。



  我心中温暖了很久。

  我问他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说和朋友第一次去打球,不会打,于是在旁边没事干。走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只。你的名字里有七这个字,我想你可能喜欢。

  在哽咽的灯光下面我们就这样站着不说话。我透过他白色的湿棉衫看见他纤细的少年的锁骨。非常好看。我在他面前安静地笑,为他好看的锁骨。他不自在地说,那我就走了,再见。

  我捏着那只木球。捏出粘湿的汗水。白色的飞蛾在乱撞,我看着他走进阴暗里。少年的轮廓和线条。

  但是从那天过后,我就休了学。

  走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去的时候是放学。我一直坐在操场边上看他打球。坐在不远地方的还有低年级的小女生。我一直等着他,看他三分射,过人,不免耍帅。小女生在旁边尖叫。夕阳消失很久之后,篮筐也看不清楚了。他们准备回家,我喊住他。

  他说,走,我送你回去。好像我们已经很熟的样子。

  他送我到小区的门口。那里有常春藤和玉兰花高大的枝干。花朵洁白。他站定,说,堇年,我有话对你说。

  好,你讲。我望着玉兰花的花苞。目光落在枝间。

  沉默了半天,他突然放下书包从笔袋里找出一支笔,抓起我的一只手。在下臂上写字。写下第一个字之后他短暂停顿了一下,说,你闭上眼睛。闭上。等我叫你睁开的时候你才可以睁开。我忍不住笑出来。他似乎只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此刻心情很清澈。甜美。

  手臂上很痒,默默数,大概写了十个字。然后我听见他背起书包走远的声音。他急切地跑开,然后喊,堇年!睁开眼睛!

我只看见一个快乐的少年消失在绿色的林阴道深处。背影被植物盛情包容。似一个甜美的悠忽而过的梦境,却因千百次的记忆而深刻起来。带着经久不散的醇香。

  我努力辨认他的字。这个漂亮的少年对我说,

  我喜欢你。希望你也一样。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这是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没有告诉十禾。因为那是十禾出事之后的事情。她处在遗忘之中。

  后来不管走到哪里,我的背包里都装着这只七号的桌球。我收到的最干净温暖的礼物。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我忘记了。

  我的感情处于渐次否定之下,最终在时光的阴影中渐渐失血。剩下苍白的轮廓。但我知道他们的存在。干净得像枝间的玉兰花瓣,洁白似精美的瓷器。不可触及。我知道我在梦境之中见过他。他永远不变的少年的单薄轮廓。有很多人,你原以为可以忘记。其实没有。他们一直在你心底的一个角落。直到你的生命尽头。在尽头你会怀念每个角落里的黑暗之中的光,因为他们组成你的记忆与感情。但是你已经不能拥抱他们。只能在最后明白,路途是一个念念不忘的失去的过程。

这样的少年,生命中没有第二个。

  我们坐了连续三天的车。然后到达乌鲁木齐。分别的时候我跳下他的车,我说,谢谢,再见。他说,一路顺风。然后他关上卡车的门。隔着窗户向我挥手。我凝视他高高在上的面孔,知道这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告别。可是我为什么突然舍不得呢。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舍不得的分别了。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再见!再见!告诉父亲让他放心!让他好好过!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这个俊朗似西域的鹰隼一样的男子。我听过他喊的歌,就在大草原上。真好。

  在乌鲁木齐的青年旅社里住下来。感受这座城市与南方某个中等城市并无二致的风情。除了偶尔感受到吹刮过的风要更加猛烈一些外,没有任何区别。索然无味。在回族人聚居的社区闲逛,满街零碎的廉价手工业品。妇女的头巾,小吃,特产,挤满了整条肮脏的街道。清真寺的圆顶随处可见。彩色的墙上写满了异族的经文,文字和图案一样精美繁复。常常见到惊艳的维族少妇,明媚羞涩的眼神。天生的宠儿一般干净清澈。我打量她们,她们便热情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推销商品。

  在乌鲁木齐住了两天,决定随团去旅行。汽车在一个景点一个景点之间长途跋涉。随伊犁河北上,见到塞外江南的山清水秀。同团的一个高而精瘦的女大学生,一路上一直捡垃圾。巴士的司机停车时就将垃圾全部扫出去堆在路边,她不声不响拿出纸袋耐心地将垃圾全部装进去,待到有垃圾站的地方再丢。后来我和她一起捡垃圾。

  在那拉提草原上看见弥漫到天边的绿色。起伏的小山丘。山丘相接的凹处布满丛生的针叶植物。远处山脉上白雪皑皑。阳光纯净明亮,如同过去的一些年华。我租一匹马上山,马蹄踏过蚀骨冰冷的清澈溪涧,踩在柔软的草皮上。站在山顶,宁静的绿色异常明亮,层层叠叠,铺到天边。

  我几乎感到了身体在舒张。呼吸畅快。极度愉悦的快感,让人大声地喊出来。

  下午六点的时候还在往伊宁赶路。旅行社总是利用这里日落非常晚的特点,常常是十点钟还在赶路。到了边境小城。路过高山湖泊,真正的大地眼泪一样的湖泊。湖水湛蓝,冰冷至极。湖心有两个小岛,岛上有两座精巧的亭子,传说是一对长相厮守的忠贞情人化作的。这是一个极其宽广的湖泊,十几平方公里。因为海拔高,这里的日照非常强烈,烈风一直吹刮着。温度却非常低。我站在湖边冻得发抖阳光刺进眼睛。在逆光的位置眺望这面湖泊,远处日光的碎金跳跃在镜面上。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在激烈舞蹈。寒冷让我的肌肉全部麻木。

  晚上十点的时候才赶到伊宁。黄昏刚过,大约是内地七点钟的光景。住在伊宁非常安静的小旅馆里。我和那位大学生一起住。她一直在安静地写游记。我简单冲了一个澡。在十二点的时候我们都还精神很好,我提议出去吃夜宵。于是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小吃夜市里找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小店坐下。尚有许多旅客在吃东西,肥羊肉串,馕,啤酒。老板一家子是维族,非常爽朗热情。那一顿吃得很饱。那种穿在长长的铁签上的大串大串羊肉,肥而油腻,沾着辣椒胡椒,吃得我们眼泪都流出来。四十瓦的电灯泡被大风吹的摇晃个不停,搭的塑料棚也一直哗啦啦响。

我们很晚才回旅馆。坐在冷清的小街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后来回房间,在三点的时候各自沉沉睡过去。

  睡下去的瞬间,突然想念起母亲。非常。我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翌日又是不停地乘车,导游按照大家的建议临时更换了路线,于是我们的车在渺无人烟的山间行驶。植被荒凉的岩山。盘山公路屈曲回绕。风异常大,干冷而且凛冽。下山的时候坡度减缓,山坡上有当地人抛弃的石头房子,非常之荒凉。山脚下忽隐忽现的河流边上开满了黄色,红色,紫色相间的野花——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繁盛的野花——像是维族少女的羞涩笑容。美丽得清澈见底。明艳并且色泽饱和,充满了生命的质感。我们停下车来,所有人都涌向这片野花。它们在开阔而干燥的土地上一直烧到天边,在这塞外的六月阳光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蓬勃茂盛。我替那位小姐姐照了一张相。她拘谨地坐在地上,笑容浅淡。阳光和她身边的野花一样,兀自撒欢。

  我突然想起一部伊朗的电影叫《天堂的颜色》。电影里有中东的沙漠上大片紫红色的野花,两个盲小孩天天采集这些野花,装在篮子里带回家碾碎,制成天然的染料。奶奶在家织出精美的挂毯,用花的汁液染色,在集市上出售,被旅行者带到很远的地方去。

  你可以想到,生命有这么纯真的一面。几乎令人感怀得落泪。

  后来我们就进入了乌一号和乌二号冰川地区。

  在雪线以上的陡峭山脉间小心行驶,窄小的公路上时刻有翻车的危险,遇到迎面而来的供给军队的大卡车,就小心翼翼地倒车,错车。你可以看见脚边悬崖边上的碎石滚落下去。也许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从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滚入谷底。

  十几个急转弯之后,我们终于望见山川之巅积覆的炫目冰雪。车停下来,我们下车。

  感到寒冷的烈风穿透自己的身体一般,迅猛地进入胸腔。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铁灰色的崇山峻岭,丝带一样盘绕的公路,以及近在视野中央的银白色冰川覆满整整一面高山。只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气温让我冷得嘴唇发紫。

  站在这样的悬崖边上,有摇摇欲坠的仓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烈而寂静的方式断裂。于是突然于这七月的雪山艳阳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阒静。令你怀疑起经历它的目的与意义。然后满目冰川一样贞洁的绝望,轰然坠落。

  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无论是后来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热土地上,还是在天池的水边,都不及冰川,给我这样的峰极体验。

  新疆是这样一片丰富的土地。有着塞外江南最阴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烟最阳刚的汗液。你看见青山绿水之中的溪涧,以为自己身在不为人知的江南小镇;但是走过这里,你又见到大片大片黄沙蔓延的悲情阳关。历史与景象交错。它们在维吾尔女子的一颦一笑中歌舞升平,丰美盛极。你几乎能见到从阿尔卑斯到西伯利亚,从盛唐遗风到现代商业区的全部景观。比如在这旅途的夜晚,仰望这里最纯净的深色天幕上面布满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画。

  在这里生活,是神的赐福。

  我结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继续乘坐北疆线,在奎屯下车。从奎屯,至克拉玛依,乌尔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后国道终止。那位小姐姐在这里终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继续向北。向阿尔泰山区深入。

  这些路程花费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沿途风景优美,许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怀疑身处阿尔卑斯的村落。但是乘坐各种车,亦听不懂语言。夜晚来临时非常害怕。极致的孤独,使我面对并且自省本我。但是恐惧依然无处不在。幸好我们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时候,她让我先睡,她守夜,然后凌晨叫醒我,我来守夜,她接着睡。她只睡不长的时间。她告诉我长期的旅途使她异常坚定,有时候一个人,还不是得彻夜地熬过来。

  在哈巴河我们分手。各自踏上旅途。

我已经对这样的行走着迷。

  一路上小心询问驻守边疆的士兵。大概清楚了去禾木的方向。在阿尔泰的林区工作人员有很多是汉人,他们大多很久没有回家过了。我甚至遇到了一位同乡,一个四十多岁的林业管理员。我和他说起老家的事,他忍不住掉下眼泪。但是我亦不敢在那里停留,问了路就匆忙行走。临走的时候林业员给我一件军大衣,说这么冷的地方,你一定熬不住。这是以前一个朋友的,他大概永远用不着了。你带上。我说,谢谢。

  抱着陌生的温暖,心怀感激。

  在路上又过了一个月。走走停停。七月末,我到了禾木。

  这个村寨有十几户人家。在阿尔泰的山谷里。额尔齐斯河有细小的支流养育这里的人。风景如画。每家每户有自己的一群牲畜。生活非常原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记得我刚刚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还是搭的采金矿的工人的拖车。下车后自己走了几里路。天色渐晚,林区的黄昏迅速寒冷起来。我在远处望见童话一般的小木屋零星缀落。

  我在艰辛的行走之后累得不行。走向最近的一件木房子。敲门。这仿佛是某部神话或者电影里的情景。门被打开的时候,我惊讶至极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白种女孩。但似乎也有东方血统。非常清澈的面孔。浅棕色的长发编成辫子垂至腰际。有着高寒地区的人们的普遍高大,但依然看得出来是非常年轻的少女。衣着和当地人一样朴拙。我看着她蓝色的眼眸,如同旅途之中见过的高山湖泊。寂静并且清澈。非常熟稔。

  心生好感,觉得安全。我比手划脚地向她表示,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留宿?

  她微笑着说,好。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讲汉语。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她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

  拉拉衣加。三弦琴的意思。这是你的名字吗,衣加。真美。

  就这样我随她进屋。非常窄小而温暖的空间。她牵着我的手,我环顾房间,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我知道那是俄罗斯古老的民族乐器。她对我说,这是外祖母的宝贝。她是俄罗斯人。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拉拉衣加。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

  房子全部用原木搭建而成。散发着森林的清香。窗子和墙缝透进一束束细细悠长的昏黄光线。由自家手工制作的宽大毯子,手感温厚。她把我领进她的卧房,极为简陋。两张木床之间刚好侧身通过。她说平日里她和外祖母一起睡。外祖母不久就会回来。我把行李推到床脚边的角落里。和她一起走出去。

  我们坐在灶边,衣加忙着烧火煮食。跳动的火光映在她温润的脸庞上。我们不说任何话。

  不久衣加的外祖母便回来了。扛着一大袋薯。看到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拘束地站起来,向她行躬身礼——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衣加走过去接过袋子,用俄语向老祖母说着一些话。祖母向我微笑。真正的俄罗斯老太太。臃肿肥胖的身体,面色红润。浅黄的大辫子花白。

  老祖母走到我面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地说话。衣加说,外婆很欢迎你。她很喜欢你。

  那晚我们一起吃饭,席地而坐,手抓牛肉和土豆泥。非常美味。饥饿太久,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抬起头来发现祖母怜惜地望着我。喃喃自语。衣加的面容忧郁起来。

  晚上非常寒冷,我与衣加睡在一张床上。外祖母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非常疲倦,却整夜无法入睡。轻轻一动,木床就嘎吱嘎吱摇晃。我不敢辗转反侧,怕吵醒衣加和外婆。凌晨的气温大概只有几度。我不得不拼命裹紧棉被蜷缩身体。窗下有牛儿低声叫唤。

  思维平行着像铁轨那样往深处延伸。触及遥远的有关家的事情。

  我暗自计算,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母亲是否会苦苦等待我的归来?是否会在每一声门铃响了之后都欣喜地站在门口以为是我?是否像我一样体验了真正的绝对孤独之后开始怀念亲人的意义?父亲又在哪里呢。十禾呢。我就在这边境的村庄,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想念你们。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生命之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我这样想念你们。

  清晨,远镇有着熹微的晨曦。雾霭缭绕在林间,视线因此迷离起来。衣加和外婆先后起来,开始忙碌各种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边,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衣加笑着说,没有,不过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马。

  就这样我们带上手抓饭和马奶,随马群行走,跨过湖泽和草甸。树林与野花。如同在欧洲的童话里,向神秘的王子的城堡前进。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桦树,树干雪白,桦叶渐次变黄。安静堆积在树根处。恍若油画上斑斓云集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气微凉。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马儿低头吃草,鬃毛被镀上金色。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在充斥着压抑气氛和粉尘的污浊教室里做着习题。面对着千奇百怪的嘴脸。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人在一起厮磨。

  而我现在在这个风景如画的远镇。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衣加一家渐渐熟悉,力所能及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这个家庭,祥和并且神秘。她们的善良让我这样温暖。夜里,衣加喜欢牵着我的手入睡。有时,会有节奏缓慢持续的对话。

  你妈妈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没有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会每年都来看我们。可是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你爱他吗。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堇年。这些事情太远了。真的很远。

  你看见墙上的三弦琴了吗。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老祖母喜欢弹奏三弦琴。那种动人的乐器。她是村里弹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没有见过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诉我他的面孔如同故乡的大地。外祖父是第一批来中国勘探矿产的俄国人。那个时候外祖母怀上了我母亲。她因为想念只身来到新疆,被队友们告知外祖父罹难。成为苏维埃的烈士。老祖母承受不住打击。几近流产。同事们送她回国,在边境上外祖母身体不支,差点死去。当地人救了她。两个月之后,早产生下了我母亲。由于大雪封山,无法行走,外祖母在这里停留了下来。来年化雪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因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就这样外祖母在这里定居。俄罗斯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那里充满了恋人的气息。

  我的母亲与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爱她。母亲后来遇到一位来这里勘探的汉人,也就是我父亲。母亲陷入恋情。她不顾一切。在他离开之后,母亲固执地留下了我,以此纪念他的爱。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来过这里。后来父亲曾经很频繁地来看过我,教我汉语,给我带来衣物。五岁的时候父亲又来过一次。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母亲在等待了两年之后决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我们一直说到天亮。我看见衣加的眼睛中有夜空的繁星一样闪耀的光。我伸出手小心触摸,唯恐惊吓了这个幼小的婴孩。我抚摸她散乱盘曲的长发,渐渐抱紧这个可怜的小孩。衣加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之下。我感到她灼热的眼泪滚过我的皮肤。几乎将我烫伤一样疼痛。

  十一月。阿尔泰下了第一场雪。

  天地间只有一片雪白,那种真正的漫无边际的绝望。纷扬的大片雪花欲要原谅一切。不停地飘落。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于是站在木屋的门口,弥望蔓延的亮白。心中寂静如这空山,只被大雪覆盖。

  很多个夜晚,衣加向我诉说她的父亲和母亲。我只是安静听,却说不出来任何话。忽然感到生命的韧性可以如此顽强。在这遥远的边疆,有这样悲哀的故事。我忍不住想永远留下来,守护可怜的衣加还有外祖母。

  在我自以为痛苦和束缚的城市生活中,从未曾想过,时时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而你能与他们擦肩而过并在此刻只是聆听这种残忍,是多么庞大的幸运和福祉。

我吻衣加的额头。衣加,我想一直留在这里。陪伴你们。我想让你温暖。

  家里储存了一冬的粮食。土豆,青稞,荞麦面粉。腌肉。由于不适应这里的饮食,长期没有蔬菜和瓜果,我的牙龈溃烂,流脓流血。鼻血不断,皮肤有道道皴裂的血痕。衣加心疼地冒了大雪走很远给我摘来一种果子。青红颜色,非常酸。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吃了两天的酸果,病很快就好转。

  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每天给马厩加草料,煮食。那些日子里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的诗人。夜里很早便睡去。禾木的当地人非常好心,常常有人给衣加一家送来粮食和御寒的兽皮。这些垒木为室,狩猎为生的人,知道衣加她们无法打猎,好心地送来兽皮,让一家人过冬。

  阿尔泰的冬天这样漫长。黄昏的时候,天黑很早。天空是纯净的钴蓝。与雪的白色相衬,美丽得无以言表。广阔的林海成了一片雪原,额尔齐斯河冻结。我们在温暖的小木屋里生火,取暖,煮食。听外婆弹奏那把三弦琴。唱着俄罗斯忧伤的民谣。那里面有太多太多感情。贯穿这个老人的生命始终。我凝视着燃烧的柴火背后外祖母苍老并且慈祥幸福的容颜,伴着遥远的抑扬的琴声,看见爱情最深沉动人的面容。优美至极。

  生命在这样的救赎之下以尊严的姿态延伸。触及到真谛。我想着庞大的苦难背后,一定有宗教的力量支撑这位老人。原谅,是老祖母关于信仰的全部总结。

  那亦是爱。永无止息。

  衣加坐在我旁边,神情平静。我轻轻抚摸她的脸。

  衣加。你在想你的母亲吗。

  是。我非常想念。还有我的父亲。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还有老祖母。

  堇年。不用说这么绝对的话。我已经十五岁。完全习惯了。我只想好好陪外祖母过完她的余生。

  外祖母担忧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们。

  大雪封山,皑皑白雪好像永不会消融。我已经在禾木呆了六个月。这已经是我十九岁这一年了。

  二月,阿尔泰的春天还没有来。在这些安静的时日里,除了帮衣加和外祖母干活,其余的时间,就和衣加聊天,或者写些漫长的文字。我的背包里有两支上好的进口炭笔。一本速写本。速写本上有我画的几幅素描。一幅是衣加,长长的辫子,眼神清澈。靠在一匹马身上。甜美无知疼痛的微笑。还有一幅是外祖母。她坐在火炉边弹奏拉拉衣加。最后一幅是木房子门前的溪流,野花。层层叠叠的绿色。衣加最喜欢的那匹小公马,低头吃草。

  其余的白纸上。有凌乱的文字和诗句。

  衣加曾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看吗?我说,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她看见我画的人物肖像,惊喜地问,是我吗?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吗?

  我说,衣加,你和你母亲,还有外祖母一样,都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

  然后她天真的淡淡笑容,徐徐绽放。

  禾木的冬天里,安静的夜里偶尔听得见冰雪压断树枝发出的裂响。噼噼啪啪几声,寥落地在大山里反复回荡。春天来临的时候,额尔齐斯河的冰大块大块地崩裂,浮冰在生机勃勃的流水中撞击,如同远方的鼓声。雪渐渐融化,湛蓝的天空之上,偶尔见到候鸟优雅迁徙。土瓦人高亢的歌谣,同春晓之花一齐绽放。一个新的季节来临。一转眼,就快一年。

  衣加和我忙碌起来,砍柴,喂马,帮外祖母织毯。木房子檐上覆盖干草用以保暖,屋顶上又有空洞用于通风。独特的房屋结构。我尝试修葺熬过了一冬的老木屋,寻找新的干草换掉已经腐烂的那些。劳作的感觉异常充实快乐。

  我们放马的时候,漫山遍野奔跑。我采摘野花,插在衣加浅棕色的辫子上。她穿长的布裙子,被风吹得裸露出来的膝盖。羞涩地笑起来。

  初夏来临的时候,山区才渐渐转暖。阳光漫过重重山林千里迢迢而来。带着森林的清香。草长莺飞。温暖如同童年梦景中的仙境花园。外婆织了整整一冬的挂毯终于快要完工。上面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雪景。俄罗斯广袤的雪原深处,零星闪烁的温暖灯光。与繁星一起熠熠生辉。天空犹似海洋的梦境一般。充满了故乡的气息。就像她的爱情。

这竟是我们最后的夏天。

  五月。我出来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却发现外婆依旧躺在床上。以往她总是醒来很早的。我轻轻走过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后看清她的脸,吓得不轻。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溢血之类,只见她半边脸抽搐,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手脚都抽着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制自己不叫出来。衣加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紧紧抱着她,拦着她不让她看见,拼命挡住她的视线。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只是生病……衣加……听话……不要过去……

  衣加大哭着拼命挣扎,用俄语大声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阵剧痛。我放开手,衣加冲了过去,跪在床边,凄厉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体,非常用力。我说,好了好了,不要动祖母!

  衣加只是放声哭喊,大叫。

  我心中疼如刀割。

  我冲出门去找邻居,本来就不会说当地语言,这下更是语无伦次。哭着敲门,门打开。是一个来送过毛皮的邻居,我话音未落,那个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们的木屋。那个男子进了房间,看见老祖母,然后喃喃的,表情很难过。他把哭得快要闭气的衣加扶起来,徒劳地劝慰着。

  我站在一边,泪水汹涌。心中巨大的悲伤,压迫呼吸。

  那把三弦琴还挂在墙上。刚刚织好的精美挂毯上还留着她的温厚摩挲。

  衣加几天没有进食。她只会坐在外婆床边,凝视一个方向。我笨拙地煮来荞麦面,加上盐,给衣加端来。她依旧坚持不吃。整个人表情呆滞。我放下碗,缓缓靠近她。

  衣加。吃一口。不要这样了我求求你。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额头。渐渐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进我的怀中。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在成长之初就遭遇这么多。这到底是谁的原罪。

  衣加渐渐恢复知觉似的,缓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着我。我心中快慰许多,这一夜之间,衣加开始长大。

  按照当地人的习俗,邻居们帮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杀牲口。祭祀仪式悲壮繁琐。他们燃起篝火,飞扬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向天空深处飘落。在葬礼上,牛角的奏鸣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泪。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心中很歉疚没有很好地照顾她们。寨子里的人无论老小,看见我和衣加的样子,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张大床就这么寂寞的等待一具已经不存在了的身体。深夜里,我们因为惧怕相拥而眠。她的确比我小,能够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长久凝视衣加的安静睡容。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生活和情绪渐渐恢复正常。衣加真是坚强可怜的孩子。我们每天照样劳作,夜里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堇年。睡了吗?

  没有。

  我睡不着。我想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会在路上频频回头看我们。那样会耽误去天堂的路。

  我该怎么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过。这样,外祖母就会得到安慰。她可以见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或许你会见到你的母亲父亲。如果你不喜欢外面,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外面是哪里。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衣架最后说,如果我不喜欢外面,你保证和我一起回来。

  我保证。相信我。

  翌日我们开始收拾东西。衣加固执地要带上三弦琴和挂毯。她只带了这两件东西。我将牲畜交给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户道别。土瓦妇女们善意地给我们食物,送我们走很长一段路。

  就这样我踏上归途。我想先带衣加到我父亲那里,再作商计。

  沿着一年前我艰辛跋涉过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风景。身上还有父母给的钱,不至于挨饿。从林区出来,上国道,长时间的行车。衣加从来没有坐过车,晕车非常厉害。我们不得不一再停下来,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后又拦车。在诊所买到了晕车药给她吃,情况好多了。

车子渐渐驶进大漠的边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惊奇观望周围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终紧握我的手,生怕被遗失。她的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动作令我非常心疼。只要有食物我总是让她先吃饱。看见她以往一样的甜美笑容,心中很快慰。

  路上衣加睡觉,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昏昏沉沉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想起遗忘中的送我来这里的那个维吾尔男子。明媚的面孔。海岸线一样迷人的线条。我轻轻笑了起来。

  还有父亲,母亲,十禾。我的乖张的过去。

  我的那把黑色的原木吉他应该布满了灰尘,钢弦上沾着斑驳锈迹。挂在墙上的景物写生应该开始褪色。我的朋友应该将我遗忘,一如我不经意间就遗忘了他们。

  三个星期之后,终于又到了库尔勒。晚上。我带着衣加朝父亲的铁皮屋走去。我在远处就能看见铁皮屋在夜色之中闪着寂静的光。疲惫而温情,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内敛感情。

  打开门,父亲带着疲倦的神情站在门口。他惊异地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爸爸!衣加突然大声喊。

  我感觉微微晕眩。继而努力确认衣加扑进父亲怀里,父亲严肃镇定地将她揽入怀中并轻轻抚摸的情景是真实的。

  一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低下头。衣加天真地喊,堇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在这里?

  我努力镇定地说,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只是碰巧有同一个父亲。

  衣加依旧不懂,只是沉浸在欢喜之中。

  父亲无限隐忍与尴尬的表情。重重落在我心底。

  进房间之后,衣加新奇地参观房间。父亲安顿好我们,让我们上床睡觉。睡前衣加惊喜地看着床头那张陌生女子的照片说,妈妈!——爸爸!你有妈妈的照片?衣加激动至极。

  父亲已经明显很尴尬,他悄悄过来,说,堇年,我知道你很懂事。

  我微笑着打断他,说,不,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经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亲。她母亲没有来找你吗?她们的生活有多可怜,你完全无法想象。我与她们生活了将近一年时间。我很了解她们需要什么。

  父亲直视我的眼睛,我们之间已经明显有了成年人的对峙。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夜我依旧与衣加相拥而睡。她善良单纯,我不忍心对她多说一句话。月光倾泻进来。我又感到风沙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看见父亲站在小窗旁边,猛烈地抽烟。黑暗之中,他亦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男子。我暗自又开始思考我的生活。我该怎么办。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平静的时间。衣加情绪良好,单纯快乐。与父亲相处融洽。我知道父亲非常疼爱她。这让我放心。

  三天之后的夜晚,夜色深浓如同融化的酒。衣加仍然在沉睡,父亲已去值夜班。我起床收拾行李。轻轻拿开衣加握着我的手。她习惯不论何时都牵着我。

  我留了一张字条。放在衣加母亲的相框下面。



  父亲,衣加:     

   我打算回家去。我很想念母亲。你们好好过。父亲,务必好好带衣加,她母亲来找你,没有下落。

                                   堇年

  我放纸条的时候,端详着衣加的母亲。发现衣加有着与她非常相似的面孔与神色。都是天真而且明媚。但是唯一的不同是衣加脸上清晰浮动的,还有父亲的影子。

  我起身,拿走了我和母亲的那张合影。看着沉睡中的衣加,心中非常不舍。她原来是我的亲人,我非常爱她。我在她额头上亲吻,像从前那样。但我已经不能拥抱她,因为这样她会醒来。我要她永远在这场梦境里。永远不要醒过来。我宁愿减去十年寿命,换取她在仙境里漫游着长大。

  如同能够我旅途的开始,在同样的凌晨,我踏上归途。

  多么漫长的一场诀别。

  我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从库尔勒,直达南方的家。列车驶过之处,有西域的黄沙柔软沦陷,尘土飞扬起来。落日一尘不变。我在列车上蜷缩着身体,用睡眠打发时间。混乱的梦境中不断出现衣加的影子,还有老祖母。父亲,母亲,十禾。他们都在招手。这些摇摇欲坠的梦境,早已在生活中与我相遇了又相遇了。就像我在高三的时候看过我的同桌写过的一句话:

  我只是好笑这些结局的雷同。这是早该料到的结局,却走了这么远的行程来探索它的意义。我们的路途,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上演一个闹剧的圆。

  当我真正以一个旅人的姿态踩在十七岁的城市的时候,我肩上的旅行包显示出我与城市里那些趿着松糕鞋,穿吊带短裙,妆容繁复的女子们的本质不同。从街边咖啡厅的巨大落地玻璃上,我看见自己风尘仆仆的行容一闪而逝。

  我恍惚地想起西域忧伤的春天,山区的茫茫大雪。还有我的亲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比你想像中伟大得多或者悲哀得多的事情发生。而且,不只是爱情,和死亡。

  这个南方小城在暮色四起的时刻平静地迎接我的到来。我站在熟稔的街道上,于火树银花的暖暖夜色之中又见此去经年的繁盛记忆。沿着暮色深浓的小街回家,想起在高三下晚自习从这里经过时,一路抚摸墙上被夜风吹得簌簌抖落的灰尘。哼着小调。默默用英文念出印象深刻的电影台词。

  那还是十七岁的我。在下雨的时候独自赤脚趟过哗哗积水的小小少年。有着温暖的梦境与凛冽的迅疾成长。

  而如今我不过是以在幻想和回忆之间流盼的浮躁姿态,向死而生。

  就这样我站在我家的庭院里,看见她耐心修剪花草的背影。淡定并且有条不紊。是经历过悲欢离合之后不带任何悲喜的镇定。她明显老了,终究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以和我成长一样的迅疾速度衰老。

  我把巨大的背囊甩在地上。

  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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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
  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他说那是因为在他的家乡每年暮春时节会有漫山遍野的三色堇绽放。那种朴素的花朵有着能够弥漫一生的寂静美感。

  当我长到能听懂他这些话的年龄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唯剩影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那种边缘上有细小的凹凸有致的花纹的老照片。母亲说那是我一岁的时候。我看到一张天真无邪的幼儿的脸。稀疏的毛发,瞳仁深黑而且明亮。父亲抱着我,目光无限深情与严肃,带着拘谨的淡淡笑容。有突出的颧骨与瘦削的两腮和下巴。轮廓分明,面若刀砍斧削一般的英俊。穿一件洁白的衬衣。很多年之后偶尔翻出来看到,凝视着定格在这张照片上的两张面孔,感到陌生。有锥心的伤怀。这些在当时郑重其事的,却在今日早已被遗忘了拍摄目的的旧照片,给我留下轻微叹息。

  我知道有些人是无法忘记的,即使在你成长之初他们就已经消失。但是他们被镌刻在你的生命线上,无法磨灭。让我们终其一生为了这些印记做两件事情:怀念,或者寻找。   
十禾说,终有一天,她会找到一条自己要走的路。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满是善良与忧伤的痕迹。

  那年春天注定是生命中最糟糕的日子。连绵的阴雨连续十几天不断。日照开始渐渐变长,天亮的时候听见这个城市已经蠢蠢欲动的各种声音。我想这是怎样一种重复。睁开 眼睛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知道自己又离死亡近了一天。厨房里母亲在给我准备早餐,有丁丁当当的声音轻微作响。楼上有人会放帕格尼尼或者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声音透过墙挤进来,细微而渺茫。很快我就必须醒来,穿衣洗脸梳头吃饭上学。于这机械化的行动中昏昏欲睡。下楼穿过花园,穿过马路。旁边种着常青灌木,图书馆的门前许多老人在打太极。上班族神色慵倦地等公车。有和我一样匆忙的孩子驮着书包,像一匹匹骡子。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意义的。我也记不清楚。我只是不愿意将生命浪费在拷贝一样的日子中。盘古乐队在唱: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你们每天这样工作生活,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十禾,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样的日子。
随时,她说。然后妄自向前走,以贯有的,孩子的姿态。

  我们在高三。

  每天进教室会看到有人已经捧着一本封面上印着“题网恢恢,疏而不漏”或者“题海无涯何作舟,某某帮你不用愁”之类字样的参考书在啃。我呼吸这里浑浊的空气。我深知自己将有最美丽的年华埋葬在这里。无可选择。悄无声息。

  在数学课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望见窗外的阴霾天色。南方阴雨的天气绵延不绝。津台雾锁。远处是高大乔木微微摇晃的不定姿态。这种时候会想念遥远的路途。想起父亲的气息。思绪蚊香一样蜿蜒扩散。触到某个隐忍的伤口,猛地收回来。疼痛不已。然以后那一黑板一黑板的文字就让我盯到眼睛发酸。有液体处于生理保护作用而充盈在眼眶里。

  或许我们的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可知。

  那些华灯初放的黄昏,十禾与我在教学楼的楼顶上看日落。那些刻刻幻灭的云霞和微弱光线,就像这个世界上的生死一样迅疾无常。十禾看着他们平静地坠落与消亡,仿佛目睹一场漫长的落幕。原谅与毁灭交织,蔓延着生之荒芜的风。直到有刺耳的铃响,她才回过头来,说,走吧,回去了。此时已经夜幕低垂。偶尔有一两颗明亮的星宿遗落天边。寂静闪光。

  我现在想起那些黄昏,我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面容。我只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站在那里。而她的希望,疼痛,或许只有落日看见了。

  3月17日

  我发现我无法专注于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我也许真的不能走下去了。晴朗的黄昏,堇年陪我一起看落日。我只看到血红的云霞。一直延伸到天空深处。

遇到不好的天气,她就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看墨鱼他们打篮球。他打球的样子很好看。

  但我想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在看吧。这是一个人的游戏。

  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我和堇年在后山的荒草之中奔跑。今天就在草丛中遇到一条菜花蛇。盘踞在石头后面。我们在那些高草之中隐藏,奔跑,盲无目标。我希望永远有这样善良的孩子,陪我在落日之中奔跑。累了就倒在地上喘气,世界安静得只有自己的狂莽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倒下去不起来,看黄昏里云们不知去向。只见一片绛红的天色,有无限壮丽。宽阔到你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的短暂生命是这样悲凉与寂静,与这些丛杂荒芜的野草并无二致。

  忍不住眼泪灼热地流淌下来。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对这样的等待,已经失去了耐心和兴趣。

  回到家之后,是母亲唠叨的声音。有些话我已经听了十八年。却只有默不作声地点头。关上书房的门,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步,思忖着捕风捉影的事情,头脑因为疲倦而无法集中精力。于是常常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有时候会猛烈抽烟,风大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悬挂在二十米高的水泥森林上,生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令人惶恐地产生想放声大吼的欲望。在这些深浓的夜色之中凝视自己仓皇局促的感情和即将面临的叵测命运,让人心生悲凉的感恩。彼其于世,亦不知道它的馈赠如何吝啬。记忆逐渐淡灭。生命面临毁亡。

  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尝试在黑暗的高处对这个卑微的,匍匐的,满是疾病,贫穷,绝望,繁华,艳丽,人烟阜盛的城市大声呼喊。张口的瞬间却发不出声音。风带着烟蒂的火星倒灌进气管,我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随之落下,落进黑暗深处。那次我特别难过,仿佛患了失语症一样,恐慌着难过 。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深蓝的夜空。丝丝入扣地覆盖自己失控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已经是一点。

  打开书房的门,准备回卧室。发现门前放了一张凳子,上面有一盘水果,一杯牛奶。母亲却早已睡了。

  我的母亲在为她勤奋读书的女儿准备水果和夜宵,甚至不忍心打扰她。而事实上我一直坐在窗台上,没有做任何事情。

  我望着那些水果和牛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复习唐宋诗词。这个年轻的师范毕业生凡事要比那些老教师来的特立独行一些。他说,书写青楼艳遇也是宋词的一大题材,上至欧阳修,苏轼,辛弃疾,下至柳永,杜牧,晏几道……但我确定宋朝有名词人当中有一位是绝对没有狎过妓的,那就是李清照。

  全班有持续的笑声,沉闷而持久。

  我觉得这个无聊的高三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看着旁边的十禾,她在仔细研究一张CD的封套。昏昏欲睡。我趴下来,听见十禾重复哼着Pink的歌。

  Goodbye,thecoolworld.I’mleavingyoutoday.Goodbye,goodbye,goodbye.

  Goodbye,allthepeople.Thereisnothingyoucansay,tomakemechangemymind,goodbye.

  窗外有雨过天晴的迹象。大概终于要放晴。

  3月21日

  伍尔芙说,生命的内核一片空荡荡,就像一间阁楼上的屋子。

  我近日在阅读她的作品。比如《奥兰多》。我这样喜欢这个天才的灵魂。有深刻孤独和错乱。她在遗书最后写:

  “假如还有任何人可以挽救我,那也只有你了。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你的善良。我不能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

  就这样我看到在春光明媚的英格兰乡下,淡定的阳光带着矢车菊的香气,铺满整间房屋。鹅毛笔与厚质的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这个终生在爱与死之间作茧自缚的天才,最后是在精神病,性取向,幻听幻想的折磨之中死去的。她在寻找生命的内核。但是只找到一间空屋。盛满了孤独的疾病。

我从语文书的扉页上剪下她的照片。我喜欢她捉摸不定的意识流风格。命途亦是捉摸不定的东西。

  他们又开始吵架了。我隔着房间听他们可笑的争论。

  我的天。

  四月。清明。天气骤然放晴。多日不见的和煦阳光。天空呈现淡定的浅蓝。云朵丝丝凝固。蛰伏在地下的人们有了各式各样的舒展姿态。班主任在墙上添了一条标语。

  时光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压迫过来。谁都明白她的意义。透过镜片看到的只是世界的虚像。这些深度近视的孩子和我一样夹缝求生。但是别人的姿态要比我来的坚韧得多。墨鱼他们穿着短袖衫打球。看起来这样的简单与健康。晚自习之前仍然和十禾在后山吹风。看见这个春天最长的日。景色非常壮丽。泥土湿润,有嫩绿萌芽,白色的鞋子总是要被弄脏。十禾比以前更加沉默。看到天空中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起的风筝,寂寞的鸟儿围着它盘旋。我伸出手遮挡夕阳刺入眼睛的光线。瞬间看到条条明暗相间的幻象,如同时光流逝。

  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留守。在这人间四月春晓烟花的季节。一场漫长的阔别缓缓迫近我予取予求的混乱生存。

  史铁生说,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那天晚上我和十禾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有露阴癖的男人。我和十禾恐惧地躲避。感觉非常恶心。

  回家之后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平静的洗澡,看书,在60瓦的台灯下做题。被一道数学卡住,心情烦躁,于是起身,吃母亲送来的水果,喝牛奶。阅读了一小段《圣经》。夜色深浓。大概是因为有云,星辰很少。

  躺上床之后又听见那个人在拉大提琴,声线脆弱而拘谨,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我猜测这个人应该有着极其抑郁的性情,隐忍而且孤独。我知道已经凌晨。仰望天花板上随窗帘飘动而变幻不止的阴影,诡异至极。无法入睡,于是起床,用透明的水杯接一杯水,独自翻阅《圣经》。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最后一句话,耶稣对尼哥第母说,你需要重生。

  我在这里停住。合上书。关灯。在5点的时候终于陷入沉沉睡眠。

  四月有着此去经年里最鼎盛的一段荒凉生活。但其中有蓬勃生机。春花已落,夏叶未老。弥望满眼的青翠。让人隐隐察觉世间零星残存的美好景致。黄昏被拉得无限漫长。优美得像穿越纸间的一场电影。夜幕纯净的钴蓝在暗红的霞晖中渐渐显影,像是暗室里未成形的相片,于药水中有隐约可见的影迹渐渐清晰。植物疯狂生长。像我们疯长的狂躁情绪。十禾始终穿洁白的制服衬衣与细腿的黑色长裤。站立的时候桀骜而脆弱的样子。却洁净如同主茎颀长的矢车菊。那晚的落日尤其壮美。光线被捏成碎片从掌心流出,漫长无尽。十禾突然对我说,堇年,换一次选择,我宁愿没有出生。

  我意欲劝慰她什么,可是开口却只知道轻轻叹息。

  良久,她说,走吧,回去了。我们于是走进灯光煞白的教室,只见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在奋笔疾书的孩子们。忽然间我想起叶芝说,这世上眼泪太多,你不会懂的。这个抑郁的诗人,终生爱着一个奇怪的女权主义者。无疾而终。这个感觉像我们对于未来的固执单恋。

  我开始知道生命的脆弱,亦是从这个万劫不复的季节开始。

  那日历史课复习到布拉格之春的时候,闷热的天气骤变,黑色的云层压下来,天边是惨白的亮,一场暴雨在即。而后果然雷雨交加。我们暗自观望窗外掷地有声的硕大雨滴。冷风灌进单薄的衣服。淋漓得让人产生想冲出去的欲望。下课的时候十禾拉着我的手冲下楼去。跑进大雨中,天色无尽灰暗。雨滴沿着她光洁的面孔下滑,头发湿透,每一丝碎发都伏贴地黏在额前。她踩着积水跑了很远。张开双臂在大雨中站定。我暗暗观望这个姿势无比绝望的孩子。有人在背后笑她矫情。我不觉得。她的平常人的姿态,才矫情。她是真正属于雨和夜的孩子。此时她多么幸福。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停止。地上有扬花与叶片,漂浮在积水上组成美丽图案。空气无限清新,带有生命的质地。

  在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黑暗中教室突然就乱作一团。瞬间爆发各种各样鼎沸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班长站起来组织纪律,大声喊,安静!安静!十禾兀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颤抖。她说,堇年……我要回家去了。我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回去?为什么?未来得及回答,黑暗之中她抓起书包冲了出去。吵嚷混乱的教室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跟随她跑到楼下,试图弄清楚怎么了,她回过头来,泪流满面。表情平静。我靠近她,她却说,我走了,我真的要走了。隔着咫尺之遥,我们沉默。然后她忽然上前来紧紧拥抱我。

  好好地过。

  然后她走了。

  彼时有四月最清凉的空气,泠风飗飗。月光倾泻。人间以静谧祥和的姿态迎接一个人的毁亡。多年之后我不曾忘记,那晚十禾消失在仲春夜晚的深处,背影被无限拉长,终至消失。月光皎洁,似一段哀感顽艳的传说一样深情并且不动声色。四周满是雨水和植物的清澈弥香。夜幕深处有遥远的星宿。校园四周寂静如回忆。

  这是那个万劫不复的四月八日。我看到睡在床上的十禾。她寂寞的抱着被子的姿态,好像从出生起一直以这个姿势沉睡了十七年。我感到微微晕眩。胸中有巨大的隐痛,可是没有眼泪。

  她的母亲带着崩溃的神情坐在床边。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怎么可以?!

  后来远离了这些忧伤的人事之后。当沿着新的生活轨迹踽踽行走的时候,才敢去回想这个万劫不复的四月八日。是柯特的。也是十禾的。虽然最后她的生命坚韧地重生了,可是我一直认为,十禾已经死了。这个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药的孩子。

  那日晴空无限明净。十禾早上没有来。班主任接到她母亲的电话,脸色刹那间就铁青。班主任问我,十禾出事了你知道吗。她没对你说什么吗?!你怎么不告诉大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们这是为什么……

  我在瞬间感到幻象。我看见十禾的笑容,如同我父亲最喜爱的三色堇。炫目地沉浸在时光的深处。无人知晓。

  好好地过,好好地过。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随办主任赶到她家去。她父亲在客厅里抽烟,神色极其烦躁。像一头被重创的兽一样,奄奄一息地隐忍着暴烈。她母亲对我说,六点的时候叫她起床没有回应,去喊她的时候房门又反锁,屋内没有声音。他们很恐慌,撬开了门,看见她这样睡着,怎么也叫不醒。家里的安定药瓶已经空了。

  我站在十禾旁边,凝视这个沉睡的婴孩。

  4月7日

  感到这样疲倦。只是想去休息一一下,长长地去休息一下。回家的时候他们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翻了天,我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母亲最后把火气迁怒到我的身上来。我看着她声泪俱下地骂我,心里非常难过。

  生命于我丧失了全部值得坚持的意义,以至于我若无其事地在这些日子之中爬行的时候我感觉灵魂在被凌迟。他们歇斯底里地吵,我已经不知道该为他们做点什么。非常害怕。母亲对我说,一念之差生下你。真的是一念之差。我看着她因为盛怒而扭曲的表情。瞬间明白自己做了很多年的累赘,别人的,和自己的。

  我一直在思索我的罪恶应该得到怎样的惩罚我想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没有让母亲得到应有的骄傲她的希望而上帝说人或者不过是为了赎罪我终于醒悟到我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悖逆我对周遭失望的同时也让周遭对我失望但我想无论我的罪孽在我母亲那里演化成怎样的怨怒只要我心中有善且唯有善就会得到拯救他们在盛怒的时候对我说过许多次假如没有孩子的生活所以今天我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应该赔偿我欠下母亲的自由生活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方式亦别无选择我只是想选择漫长的停驻我祈求得到原谅我想我需要洗濯罪恶仅此而已我只愿在我不再存在的世界里任何人都能拥有属灵的救赎与原谅。

很久以后在某段漫长的旅途之中我反复审视她的这些文字。才感觉到深刻的善良与脆弱。她太过善良,有着最理想主义的完美情结,这个世界真的不适合她。但我知道她不会就这样死去。肯定不会。

  后来她被送去医院,医生的说法是,已经在药效峰期,洗胃也无济于事。过度的神经中枢抑制会出现什么后果依病人自身状况决定,我们也不知道。只有等。如果幸运,48小时能够醒来,如果没有,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请谅解。

  我轻轻抚摸着十禾安静的睡容,我知道或许我将再也看不到她。这不是不可能。于是我想再此刻铭记她的容颜。永远。深刻地。铭刻在我的灵魂里。

  那时二诊刚过,我一塌糊涂。高考已经非常迫近。可是在教室里,只要一看见我旁边空着的十禾的座位,我便觉得全身痉挛,完全看不进去书。在家里母亲忧郁地看着我一夜夜无法入睡,束手无策。她的担忧和忍耐我这样清楚。生命开始被拖进黑暗的迷宫之中,于所谓前途,所谓高考,已经没有任何期望。

  堇年,我担心你。你这样下去必然毁了你自己。

  我反锁房门,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见门后面是母亲的声音。此时是凌晨一点。

  ……行,你可以不开门。你听我说。我这样容易吗我。一个女人这样拉扯一个孩子,其中辛苦,你长大后自会明白。我只是想你能自己对得起自己。我这几十年是真正见过悲欢离合的过来人,我不可能看你这样去走弯路。这些是你听腻了的空话,只有等你自己体验到冷暖炎凉的时候你才会醒悟。就像我当初一样。

  我轻轻起来,打开门。看见母亲憔悴的面容。彼此对视,忽然心中无限酸楚。

  每日母亲过来看我是否掀了被子,怕我着凉。这些我知道。毕竟这些日子我彻夜失眠,已经一个礼拜。听见母亲起床并走过来,我立即关等,比上眼睛装作沉睡。我能够感到母亲轻轻抚摸我的脸,为我拉好被子,偶尔兀自说一些令我锥心难过的话。她起身回主卧室,我却每每忍不住钻进被窝里痛哭。却一丝声音也没有。那天大概是想着莫名其妙的事情没有关灯,被母亲察觉。

  我紧紧抱着母亲,分明感到汹涌的泪水自胸腔底部奔涌出来。自父亲离开之后,母亲日渐平静。多年不见她的眼泪。只见她以我成长的速度迅疾衰老。

  自二诊过后母亲看到了我一塌糊涂的成绩。起初会失去控制地骂我,像小时候偷懒不练琴被她发觉过后遭痛打那样,后来她渐渐不了。我想那是她对我放弃希望。班主任总是找个别同学单独谈话,我自然逃不脱。那日从晚自习开始一直谈到下晚自习之后很晚。也是十禾出事之后不久。我情绪极不稳定,对班主任的态度不算恭敬。可是她很和气,是长辈的姿态。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反问她,你说我怎么办?我***一进教室看见那些玩儿命做题的人我真他妈想吐。我真没骗您。我一看书就气紧。你说我怎么办。你以为我不想好啊。

  说到后来我简直泣不成声。我以为她肯定一个耳光给我抽过来,但是她特别镇静地听我说完,她说,都骂出来,都骂出来,骂出来你就好多了……我知道你心里没别的你就是积郁太久……好了没事了。

  那晚班主任特意送我回家,怕太晚不安全。她在车上轻轻抚摸我的头,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太犟了。我心中其实充满感激。可是不知表达。只是窘迫地将头转过去,看车窗外火树银花的暖暖夜色一闪而逝。

  回到家的时候,我推开虚掩的门,母亲坐在黑暗的客厅中。我看着她静默的剪影。良久之后说,妈,我回来了。母亲扭亮灯,我看清她松散的发髻。她说,噢你回来了。厨房里有热牛奶,喝了快去洗澡。该睡了。

  我说好。

  然后转身进厨房。眼泪一下子就落。

  十禾醒来的那天我去医院看她。几天未进食,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她说,一下地站着就头昏,完全没有重力感。那会儿她父母出去了。我在床边坐下来,突然找不到话说。几日不见,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样。我们看着窗外一点点沉下去的天色。轻轻呼吸。尽量避免彼此的目光相遇。

我尚且还知道你是堇年。也知道我们过去必定非常亲密,有过许多事情。因为我看到你我觉得熟悉。可是我们过去具体有些什么事,我已经记不起来。真的。那天早上我昏迷之中感到人们拉我,使劲推搡,最后被拖下床,我知道我的头撞在床头柜的棱角上,却不疼痛。这些是母亲告诉我我才想起来的。这是种濒死的体验。我感觉到了我身体里的另一部分。就是灵魂。真的非常真实。你肯定不信。我身体上没有任何疼痛,但意识存在。

  堇年,这样的体验鲜活并且恐怖。前所未有。我的大脑现在是这样混沌,非常昏重。我在这之前一直思索,一直忏悔我的罪,然后我就渐渐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沉睡。我感觉到我的灵魂浮在身体上面,甚至能够俯视一屋子的人推打我的身体,非常用力。他们还在骂。但我不感到疼。

  这真的很难解释的。我现在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也没有力气去想。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起来,但我还记得你们每一个人,以及模糊的往事的影子。可他们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的不存在,竟然让我如此的不适应。本来以为重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现在觉得,它比背负记忆还要无措。

  那天整个病房里十禾一个人在说话。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户外面。我就这么一直听她说。她似乎是想把她还记得的话都要说完。她的平静的浑噩的状态,在我印象中非常深刻。这个孩子已经不记得我了。她不会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一起看过的长长的落日。不记得荒草地里我们阒静之中的猛烈呼吸不记得她是怎样在一场大雨过后仓皇逃循的。她真正走了,而我继续留在这条绵长的路途上瞻仰一段段浮华惨烈的生命背后一段段浓墨重彩的疼痛。

  惟能自知。

  十禾能够站立起来不再有失重感了之后,她做的唯一一个决定是退学。我看到她的母亲徒劳地来学校收拾东西。我帮着她把十禾的书一本一本摞好。她的母亲对我说谢谢。我看着她吃力地提着一大袋书,便忍不住上前说,伯母,需要我帮你吗。她看定我,说,谢谢了。不用。你快回去上课了。……堇年,十禾的信在你那里吧。替我们保存好。十禾对我们说过,只有你才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她是真的很喜欢你。我替她谢你了。

  回到座位我看到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分明觉得十禾的笑容和深刻忧郁的面孔还清晰得毫发毕现。我只要一抬头就能够记得。

  到了三诊。生命在最需要顽强的时候却出现摇摇欲坠的姿态。有时候做题做累了,困倦之中一抬头,看到沉沉落下的钴蓝色天幕。这样的目光很久都收不回来。

  我想起这样古老的黄昏里母亲拉着我的手在长满苜蓿和青萸的小径上散步。夏日清朗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植物辛辣饱和的香气。夜色极处出现清浅的银河。星辰以溪涧在流泻中突然静止的写意姿态凝固。缥缈似一切孩童梦境中的忘乡。那是十年以前空气污染并不严重且我的视力没有被书本腐蚀的时候。能够清晰辨认出天狼星主星旁两颗小星的时候。现在我戴着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力抄写黑板上满满的复习提纲,希望自己盲掉。每天只见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头,考数学的时候我承认我真的很迟钝。我看着所有匪夷所思的问题,我觉得手抖。考完的时候我都快绝望了,不是因为没考好,而是那种头脑濒临休眠一样的钝重,仿佛十禾所描述的药物作用。几天之后知道了成绩。我看着那些如果当作百分制来看就比较接近及格的成绩,想起的,就是母亲憔悴的神情。

  开完家长会那天,母亲回到家来已经是一张如被冰霜的脸。家里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寒而栗。她看着我,然后抖着手把那张成绩单扔到我的脸上。堇年。我真的仁至义尽了。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你就这样伤害你这个当妈的吗。然后她一脚踹在我的胫骨上。一阵剧痛。良久的对峙之后,母亲见我又犟着不说话,一个耳光抽过来。耳朵里开始轰鸣。我最终还是说,行了,你别打了。

后来她歇斯底里地吼叫。动手。我像一只物一样躲闪,蜷缩,发抖我失去内核的身体。

  记忆中自父亲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情绪很坏。那时我不过7岁。放学很早,回家之后见到她满是烦躁与隐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去淘米,洗菜。不敢出一点纰漏。不敢看电视。不敢听音乐哪怕是古典钢琴。不敢说话。任何一点噪音都会让她烦躁地呵斥我关掉。只需要安静。这是我孩提时代非常深刻地印象。以至于在我长大之后,依然恐惧嘈杂与人多的环境。

  那时家附近是长庚宫的遗址。某日黄昏,松柏苍郁的碑林。她突然对我说,堇年,如果以后妈妈又莫名其妙骂你,你就对妈妈说,妈妈我是你女儿。一定要记着提醒妈妈,记住了吗?妈妈情绪不好……有些事情真的对不住你……你要原谅……然后母亲就兀自沉默地哭泣起来。那种撕裂心脏一样的抽泣。我惊恐不已。不知所措。那年我仅仅七岁。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有人在我们家庭最艰难的时候以所谓帮助的名义给我母亲的灵魂烙上最深刻的巨创。她独自背负多年。默守了长段艰难岁月,隐忍地承载了全部辛苦与悲哀。人事音书,亦不过是冷漠。

  某个星期天,我如往常起床后去主卧。站在虚掩的门口无意看到了一幕情景。顿时我被恐怖和羞耻覆盖。我轻轻蹲下来。蜷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尽量用力,将身体缩小成一团。母亲惊慌地出来,将我抱回小卧室,我从她的臂弯里又无意看到那个狼狈的男人落荒而逃。在我的小床上,母亲对着不更世事的我哭诉。我爱他。……他也必定是爱我的……堇年……我真的无路可走……我只有你了堇年……你要乖……你懂不懂啊你还这么小……

  当年我听不懂这些断断续续的表达。可是却记住了。这么多年无论我怎么样试图去遗忘后果都是相反的。始知晓成人世界背后的游戏规则有着最冠冕堂皇的嘴脸。而这种游戏所谓的游戏规则,不过是同人性的全部欲望周旋,踏着善的骨灰和恶的陪葬。

  不知道孩子与成人的交界处,有多少东西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自七岁起我便有着顽固的自卫的姿态。记得自己自知冷暖。

  而父亲还在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天真简单的小孩。他在我两岁的时候去了北疆的油田。那个遥远的地方叫做库尔勒。母亲每个月总会花某个下午的时间握着我的小手写信给父亲。新疆库尔勒。这是三岁的时候就熟稔的字。幼儿园的阿姨惊叹一个幼童能写出这么复杂的字。我的字迹歪扭的信,十五年之后被父亲撒进北疆的黄沙之中,所有血脉为缘的深沉情感,成为零星的记忆之中隐隐闪亮的火光,照亮我们四海归帆的宿命。

  小学拿到第一个一百分的时候,收到父亲送我的一整套精美的俄国进口制图仪器。包括千分位精确度的游标卡尺和好几种专业圆规,矩规。镀银的仪器镶在由凹形槽的天鹅绒盒子里。有着厚实非凡的意味。母亲笑父亲完全不讲实际,把这样的礼物送给一年级的孩子。而十多年后,当我只能用它完成不及格的立体几何的时候,我心中的难过,像仓皇划破晚霞的雁群。

  每个月母亲会带我去邮局打长途。在那个时代,通讯的落后不曾阻挠人们渴望亲近的愿望。于今日拿着手机却不敢接电话的城市病形成鲜明对比。那个讲东北话的接线员已经能够听辨得出我的声音,总是热情地跑很远去叫我的父亲。我在千里之外的西南听着父亲遥远的声音从塞外传来,就大声喊,爸爸,好好注意身体。我和妈妈都想念你!

  父亲后来对我说过,每次听到我的声音,他总是潸然泪下。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工程师都非常羡慕父亲能如期收到妻儿的音讯。

  生命中有爱,是坚持我们走下去的全部意义所在。路途中一瞬间的爱,竟然赚取了我们去活一生,甘之如饴那一瞬间的甜蜜之后庞大而又隐循的苦难。

  可是每次父亲回来之后,由于长期的隔膜,我几乎不习惯任何一个男子以任何形式走近我的生活。父亲失望的是,我不是一个可亲近和温顺乖巧的小孩。我总是躲在母亲后面,不与他亲昵。并且长期习惯在寂静之中寻求安全感。由于我的原因,父母的争吵多了起来。这些是在我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的事情。他们彼此迥异的生活中各有隐忍的艰难与苦痛。性格亦都缺乏温柔和平和。尽管他们是我见过的世上最为善良和勤劳的人。他们因为各自的孤独和软弱而希望对方多体贴和抚慰自己,但是忽略了彼此共有的性格缺陷,且忘记了给与的前提。加之我又是一个受家庭影响深重的孩子,一条不够有力的纽带,所以后来,本来很难得的探亲假变成了家里最吵闹的时候。

父亲就真的回了北疆。再也没有回来。抑或回来了我却不知道。

  我记得过错仍然是由于我的。那次父亲好不容易得到探亲假的机会回来。晚上我洗澡,父亲坚持要进来给我冲热水,擦背。其实我不过5岁半。但因为我是特别内敛与早熟的孩子,1岁起独自睡觉,两岁起自理生活包括洗澡。虽然我明白那是父亲在寻求挽救这僵持关系的尝试,但是他多年不曾真正与女儿生活过,他的形式笨拙而固执的关怀使不熟悉异性的我无法接受。他想要进来,我不让,最后他略带愠怒地推门进来,我忽然感到非常羞耻,冲动地挥舞着毛巾,蛮横地赶他出去。

  父亲脸上有不可置信的失望。因为我甚至失手用毛巾抽到了他的脸。

  那天晚上我沉睡之中突然醒来。听见隔壁在吵架。

  儿时有很多次我在夜里惊醒,会听见隔壁房间里母亲在抽泣,而一个声音沉重的男人在劝慰她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冰冷而且诡秘。是我记忆中的噩梦。而这次是父亲。他们在大声吵架。我知道应该是因为我。父亲责怪母亲没有教育好我,母亲则委屈而愤怒指责他不体量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养孩子何等艰难。

  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蜷起身体钻进被窝。努力不让自己再听见什么。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眼泪流下来,枕头湿了,被子也湿了。后来不知不觉睡过去,梦中依稀可见清朗的夏季夜空,绵亘的星河璀璨。我甚至听得到母亲教我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曲悲歌伴我倏忽而过所有悠长的凛冽年纪。如同青春的消逝一样顾盼不舍。

  那天醒来,见母亲已经坐在我的床边。眼睛红肿。

  爸爸呢。

  爸爸走了。他生气了。

  妈妈,我错了。

  没有,不关你的事。这是大人的事情。不怪你。你只要听话,妈妈活着就有盼。懂不懂啊你……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

  然后我不敢再说话。看着母亲泣不成声。

  第二天,父亲中午突然回来。进门之后开始沉默地收拾东西。他简直忽略我的存在。收拾了三个黑色的大提箱,然后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我。

  以后听你妈的话。跟她好好过。懂事点,别跟你妈找麻烦。

  然后他抚摸我的头。目光无限深情与严肃。似要落泪,亦有所冀待——我最终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喊的那句“爸爸你不要走……“

  我甚至咬牙不准自己哭。

  我的这个家庭,每个人都是善良至诚的。却有着固执与强硬的性格,从来不擅表达。困于爱彼此,却让彼此感受不到爱的怪圈。由于表达的障碍,一直缺少温情。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如果当初我说爸爸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结局或许不是如此。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父亲真的走了。在我成年之前,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母亲从法院回来,餐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极其惨然的面容。亦是从那天起,我察觉到了母亲的迅疾衰老。她说,今后就和你妈妈过。要乖。

  我的喉咙哽得厉害,勉强发出含混的声音算是回答。然后把头埋进饭碗里,眼泪一下子就被热气蒸干了。

  这一年,我七岁。

  在应该被宠溺的年纪,我就开始懂得并做到自立自知。被所有师长称赞为善解人意,成熟懂事的好孩子。我总是很厌恶听这些话。因为我并非愿意这样沉重。

  有些事情,是凹凸有致的碑铭。关于爱或者恨。如同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山花烂漫。在寂静的孤独美感中蔓延。在我懂事之后,分明地察觉到了这些印记在我生命中产生的支配性力量。我已经在性格中暴露出明显的父辈的特征。血脉为缘。岁月为鉴。

  这年。我十七岁。

  我终于能够理解十禾了。我知道了她所一直向我描述的那种负罪是何等沉重。

三诊的成绩给我母亲很大的刺激。她不再对我抱有太大期望。拿成绩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僵持,母亲一直发火。直到12点。后来我躺在床上思考我的出路。我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三点的时候我头脑清醒至极,起来想喝杯水。发现母亲做在客厅。我轻轻扭亮立式台灯,在她身边坐下。

  已经很多年,我们不曾面对面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

  妈。我不想再读下去了。

  良久,她说,那么你想怎么办。

  妈。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以前你每天带我去学院的后山散步。那些歌我都还记得。也想爸。我整整十年没有见过他。我想去见他。我觉得我从来就没有让你满意过。不管我觉得自己已经多么足够。你和爸一直都很自负。我也觉得,我和你们一样刚愎自用。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才华与头脑。即便是现在。

  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继续说,我觉得你太累,我也累。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十禾出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情让我获得醒悟与反省。

  我都快成年了。想出去走走。不是什么闯荡。我对那些东西没有野心。只是想去旅行。

  母亲没有说一个字。我们这样沉默地在黑暗中静静坐着。竟然直到天亮。

  最后母亲对我说,以前只希望你不要走弯路。可是现在知道,你和我一样固执。你自己挑的路,以后自己承担。我已经懒得再管。好自为之。但你需要清楚生活是这样现实。你可以去旅行。但是以后,你自己维持生计。

  五月。阳光弥漫在蓬勃生长的植物之间,每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就无限清朗。夜晚阒净的街道。充满树叶循走的声音。

  就这样我开始漫长的旅行。去北疆。去有父亲的地方。临走的前夜,我又听见楼上抑扬的大提琴。断断续续。于是我起身上楼,轻轻敲门。琴声嘎然而止。之后打开门,隔着防暴链条,那个轮椅上的男子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谁?什么事?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你的琴拉得很好。但是我以后听不到了。再见。

  然后我匆匆跑下楼。

  翌日天尚未亮。我背起沉重的巨大行囊,与沉睡的母亲道别。

  天亮之后阳光非常强烈。挤在人群中,竟微微无力而晕眩。在拥挤简陋的月台上等待,终于上了火车。在轰鸣的铁轨上飞驰。风声过耳。我庆幸地知道,生活与理想十几年的分野终于在今日弥合。真的不知道这是命运吝啬的垂青还是隐讳的诅咒。

  我从车窗外回望。这条铁轨扭曲着消失在地平线。与家渐行渐远。心中突然有孤独的恐惧。我赴往未卜的前途与叵测的命运。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告别一切优美过的年华和疼痛过的记忆。

  这样的告别,同等于爱。

  沿宝成线至宝鸡,一路上有着大陆腹地单调的景致。深夜睡在窄小的铺位上,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又规律地震动。车厢有昏暗的脚灯。睡我上铺的那个女子整宿坐在车窗旁的简易座位上。弥望窗外。微弱灯光使她看起来有深邃忧郁。模糊的容颜上覆满爱情的灰烬。她令我想起一个人。

  我在凌晨三点醒来,看见她纹丝不动的姿态。表象背后是她对生活充满原谅的默许。非常动人。有时候沿着一个陌生人的生命脉络向深处追溯,就清晰地感到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雷同。

  那天是漫长旅途的第一夜。我几乎一夜未眠。狭窄而陌生的车厢里,我躺在铺位上一侧身的角度仰望被铁窗分割了的破碎的天空。尽管是飞速前进,但是眼前的一切却以精致的姿态占据我的视野,偶尔一桠树梢闪过去。带来汹涌的回忆将我湮没。

  想起十禾明媚的面容。怀念徐徐而来。次第绽放。

  清晨车厢里非常安静。那个女子开始收拾行李。似乎要下车。我注视着她有条不紊的清理她的行李箱,衣物,食物,水果刀,以及很多的书。她收拾完之后,坐在我下面的铺位上。喝一杯水。继续看一本陈旧的书。

不久她就下车了。我关注她的热情,简直如同经历一场爱情。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简陋的小站月台。我回过头来,闭上眼睛。

  在宝鸡换车,上兰新线。一路上单调的戈壁。见到了胡杨。苍茫的戈壁绵延之地平线,然后轰然沉入落日的余晖。漫长无尽。时光开始静止下来。感觉到归属的温度。

  三天之后到达库尔勒。抵达的时候是早上,日光充沛。我下车,觉得非常疲倦。在库尔勒的小街上找了一家旅店。脏而且乱。我犹豫了很久,不得不走进去。只有间公共厕所在走廊尽头。房间里挤满了人。我找老板订房间。那个中年的妇人看着我说,就你一个人?我说是。说完就后悔不该告诉陌生人这些。但是那个妇人很好心地将我安排在一个只有女客人住的房间里。其他的房间都是男女混住。我走进去,六人间的客房里,住着各地来的人。大多是探亲。我想将背囊放下,转念想觉得不安全。于是又背起来,走出门决定找个地方吃饭。

  饭馆里的菜非常咸。努力使自己吃饱,以便有力气走路。回到房间,我问老板怎样才能去库尔勒石油大队的时候,老板说很远,最好在城西的远程车站去搭车。

  在库尔勒住了一夜。因为疲倦,我竟然睡得很沉。睡眠中却不忘紧紧抱着背囊。早晨吃了点干粮,决定去找车。还未到车站的时候,我看见街边停着一辆东风大卡车。驾驶室的车门上印有拱形的“新疆库尔勒石油大队 0537”字样。于是我走过去找那个在车上打盹的司机。

  门打开。我看到那个司机有着一张惊人的英俊面孔,典型的维吾尔族男子。面颊的轮廓优美,如同海岸线。古铜的肤色。有黑色的曲发。略长。浓眉深入鬓角。眼神落拓直白。这是一张诱人的面孔。如同我最喜爱的一个剧作家描写的那样,我瞠目结舌。仿佛突然面对整个幽深的男性世界。不知所措。

  你会汉语吗,师傅?

  你有什么事?他说。

  你是石油大队的司机吗?你的车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搭你的车去大队,可以给钱?

  他问,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父亲在那里。

  你父亲是谁。

  七岩。

  你是七队长的女儿?

  我后来坐上了他的车。他告诉我他和我父亲是故交。我心中高兴了一瞬,然后突然就恐惧起来,这些和拐骗人口的报告文学中一模一样的情节让我后悔不该这样随便搭人的车。但是我更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又说自己不坐你的车了。于是我想,若他是恶人,我又有意上当,那么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上车之后他说他去买包烟,马上就可以走。我看着他下车去对面的杂货铺。发现他非常高。却偏瘦。这个男子骨节接榫处明显凸起。穿浅灰的卡其布夹克。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这样迷人。

  开出市区,驶上柏油马路。开始时沿街还有杂货摊或者简陋砖房,见得到蓬头垢面的异族妇女抱着小孩无所事事地坐在路边,或者裹着厚帽子的老人在抽旱烟。不久之后便开始进入荒凉的路途,人烟稀少。大路坦荡。我一直忐忑不安。深吸一口气。

  已近暮春,西域干旱。焦灼的土地尘土飞扬。气温却很低。干冷而且风大。使人确有风尘仆仆的感觉。进而确信自己在路上的真切体验。疏离了城市中精致安稳的平淡生活。一个月前尚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做模拟考卷的记忆简直恍若隔世。生命进入颠沛而奔忙的本质状态,并将以不断告别和相遇的陈旧方式继续下去。

  我遥望着黑色的柏油马路延至大地尽头。胸中似乎有烈风掠过一般激切。我想起一部叫《振荡器》的日本电影。其中有个抑郁的女作家登上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卡车。但就此过早死去。我暗暗笑。

  旁边这个不停抽烟的维吾尔男子,我几乎爱上了他的面孔。对他那张面孔之下的故事充满了天真的好奇。我陡然发现自己原来依然停留在可以幻想的年龄。真好。

什么时候可以到?

  太阳落山之前吧。

  我们已经坐了多久的车?

  大概才四个小时。

  不久他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说吃点东西在上路。我立刻紧张起来。看见他跳下车,从遮着绿帆布的车斗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军用水壶和新疆最常见的馕饼。他分给我两个饼和一壶水。我说谢谢。

  因为怕上厕所,所以我不敢喝水。勉强咽下半个干硬的馕。手里拿着剩下的,不知所措。

  不喜欢吃?

  不是,我吃饱了。

  饱了?那么给我。

  我递给他。然后他大口大口咀嚼。像个孩子一样。

  他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我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经意之间的各种小动作。用大指和食指夹烟,猛吸。是个落魄而且拘谨的抽烟姿势。也许他并不是有良好习惯的干净的男子。但他的生活里应该有许多的女人,凭他这张几乎是原罪一般英俊面孔。但他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再偶尔邂逅某个目光热辣的维吾尔女孩。他的生活肯定充满各种纠缠。

  我暗自笑自己不着边际的猜度。

  如果不是远行,怎么会了解远方的每个陌生而绮丽的生命轨迹。当你蜗居在城市里,为着尚不可知的未来奋笔疾书的时候,总有远方的人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同时,他们又在等着你。等着你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某日。某地。

  真是局诡异的棋。

  整个下午我昏昏欲睡。车上有浓烈的烟草味道。醒来的时候看见大漠的黄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学楼上看到的要开阔与壮丽的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金色的光线凝集并与天相接。清澈的天空之中已见稀疏星辰。有黑色巨大的鸟在盘旋,不祥而忧郁。

  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个男子已经开了10多个小时的车了。新疆与家的城市已经有明显的时差。天黑非常玩。九点半,黄昏正浓。

  我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说,不要着急。应该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来就到了。

  觉得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从他平淡镇定的语气。非常踏实。我再次困倦地睡过去,颠簸的时候梦境就被骤然打断。

  天色渐晚的时候,他叫醒我,说,看,到矿区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眺望,看见不远处矮小的砖房,沿着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经见到一盒盒被废弃的铁皮屋。像是集装箱那样,但已经锈迹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亲也住这样的铁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很快我们见到了人影,司机和他们打招呼,用我听不懂的维族语言。

  半个小时后,卡车已经开进了车队。他说他要把车泊在库里去,于是让我下车。告诉我你父亲在第四中队,从这里可以一路问过去,这里的人们都很熟。我对他说谢谢,他明朗地笑起来。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说,以前队长经常收到你们母女的音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了呢,大伙还吃过你们母女送给队长的柑橘呢。他无意问,我却感到难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再见。

  看见他爬上货车斗去卸货物。矫健如同翻墙逃学的快乐少年。真是让人难忘的男子。

  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住所。和父亲信中提过的那样,不过是间小铁皮屋,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小窗。没有开灯,里面也没有人。于是我在小屋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静静等待。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纯净。是纯正的黯蓝,有絮状的缥缈云丝。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繁星。依稀记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带我在学院后山乘凉时,偶尔得以见到这样星光坠落的夜晚。银河泻影,树荫满地。影子随习习凉风微微变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亲切的童谣。那些跳跃的小调似故土之中长出的藤蔓,缠绕在我的血肉里,屈曲盘旋并不断沉淀,析出时光的叹息。那时母亲常对我讲欧.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后一片树叶》。父亲时常教我辨认天空中的各种星座。这些事件是这样平时具体地存在过,但回忆起来的时候,像是在羡慕一件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礼物。

是什么时候,我们就倏忽而过这样的纯白年代。

  我困的几乎要睡过去。但努力使自己清醒。并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陌生的地方。不再是家中温暖的床,可以在任何时候睡下去。

  就这样我终于等来了父亲。

  我看见他从黑暗处走来。如同偶尔梦境之中的情形。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我甚至如此熟悉他走路时漫不经心的姿势。丝毫没有改变。渐渐走近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的面孔。在阔别了整整十年之后。

  这张面孔时而会在某个混乱的梦境中闪过。我深知它从未离去。想念是一种仪式。真正的记忆是与生俱来的。父亲更瘦了。他的面孔有明显衰老的痕迹。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间有着经历孤独之后的隐忍。他穿着工作制服未脱。异常诧异地看着我。

  我们对视很久没有说话。然后我突然就掉泪。胸中有巨大的隐痛喷薄而出。

  我喊他。爸。我来看你。

  父亲不可置信地慢慢走近,蹲下,凝视我的脸。伸出手抚摸我凌乱的头发。小心翼翼似乎是在为一件脆弱的瓷器拭去灰尘。我已经与他近在咫尺,却怀疑这一切的真实。这是十年前离开我的父亲,这个善良的,爱我的父亲。他本来有着与天下一切初为人父的男子那样沉重的爱,但是他选择告别。至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身就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很多事情我们难以解说。

  我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的光。他说,你怎么一个人来。你妈呢。

  我说,我一个人来,你不高兴吗。话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父亲牵我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与他一样高了。他亦激动地说,堇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分明感到长久的隔阂之后疏离的感情。感情虽然愈见深刻,但是表达的障碍却前所未有的深重。我完好地继承了他们的内敛性格。我们没有抱在一起痛哭没有讲不完的话。我们十年之后的重逢,平淡得仿佛只是一个假期之后的相聚。

  父亲说,进来吧。我闷声答应。

  他拉了灯绳,60瓦的电灯下,我看见这个简陋的住所。父亲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十年漫漫岁月,厮守着西域大漠里日复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在这背后,隐忍了怎样庞大的绝望和妥协。我非常心疼。

  父亲问我近年来同母亲的生活。我说很好,她是在用全部生命爱我。可是我不争气。他又问,你今年是不是该高考了,怎么跑这里来。我说,我已经打算放弃高考,我撑不下去了。有些事情让我醒悟过来。于是父亲叹着气。沉默不语。方才谈话间,他为我倒暖瓶里的水,让我洗脸。


  环视这个小屋,一张弹簧床,一只铁柜子,用来装衣物。那头有盥洗架,搭着毛巾。寥寥数物,却让房间拥挤。铁制的地板踩上去发出空壳的响声,听着心生寂寞。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话,直到三点。他说,是不是困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你睡吧。明天好好睡个懒觉,难为你走这么远的路。我说你呢?他说他不想睡,可以坐在椅子上看书。

  我因为疲倦,倒头就睡着。躺下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两只简易的黑色相框。里面的照片,一张是小时候我与母亲抱在一起的照片。幸福的表情。记得是小时候随信一起寄过去的。另一张却是一个陌生女子。我承认是个非常漂亮的异族女子。笑容明媚。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什么也不想思考。父亲关了灯,我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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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晚上听着安静得不得了的大提琴曲Paganini:maurice gendrom,间隙之中听见十月的风在飞舞,以及南方秋天的夜晚里无比肃杀和凄戚的雨,手边的电话响起来,有着初中同学的问候,我温暖感动地不敢去接。常常在这种时候有时光飞回流转的错觉,心疼得让我想落泪。在短短的国庆假期回到家,此刻躺在两年前曾经无比厌恶的这张床上。我清晰的记得那些不眠又不醒的日子,像是一幅塞尚的油画,灰暗而斑斓,凌乱又优美,没有定义只有展示出来的伤口和甜蜜。在经历了一个人的孤独生活之后,忽然感到自己以前对“离开”这个概念的误解有多么的盲目和荒谬。那个对家庭有着深刻误解和怨恨的孩子,那些光线明明灭灭的回忆中的风景,以及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都离我远去了。我开始学着去追悼它们,并试图为它们重新安葬一次,树一尊华丽的墓碑,以纪念我的一些失去。
在这个无比清冷的十月,我又看见我曾无比熟悉的,我家书房的天窗外的那块铅灰色天空,飘零的云朵,流泻的星辰,还有沉沉的黑夜。我想起我十五岁守着它们走过来的路途,如此颠簸。我知道我今天的妥协是建立在那些疼痛之上的,这是两种不同形式的勇敢,青春期特有的不安:前者决定不顾一切地去不顾一切,后者决定不顾一切地去顾及一切。我终有今天。当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然抬起头,感到头发被风吹乱并深深地掩埋了我的眼睛,单薄的衣服丝丝透着寒冷,笑容开始悲凉并且含蓄……我站在了一个预知的终点和另一个不预知的起点上。疲惫的长跑永无终止,我们都是荆棘鸟,一生只停下来一次,那是死亡的时刻。
《青春无悔》里说,成长是憧憬与怀念的天平,当它倾斜得颓然倒下时,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该用怎样的声音去安慰。

——写在前面

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晚上,晚春时节的夜晚里渐渐弥散开来的暗蓝色天光会随着很旧很旧的风迅速变浓。我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看书和做题,抬起头来眼睛会因为疲劳而出现幻影,那种一条一条的刺痛的影象,然后埋下头继续做,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我记得刚进高中时,一个又高又漂亮的女孩儿对我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随后是她放肆的笑声。这句话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脑海里一直没有忘记。
开家了。这个学校一到周末,所有的孩子都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他们的父母殷勤地为他们敞开本田车的门,拎过包牵上车。
我收拾好东西回寝室,安静地生活着,安静到有风的下午,我站在运动场的看台上眺望黑色栏杆之外的郊区,瘦而好动的男孩,小饭店写着错别字的招牌,垃圾车轰轰得碾过去。常常一直站到天色渐晚,天空中出现绝美的云霞,我才离去。风却一直留在那里,厮守着有时候我疼痛的记忆惊惶挤出的一滴眼泪,花朵一样摇曳着。
  有本书上说,寂寞就是你有话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听的时候你无话可说。
2003年,在秋风恰至的时候我在无尽惶惑之中进高二,文科。
同桌是个很不简单的孩子,曲和。年级里很有名,看了许多书,把自己的文字打成漂亮的印刷体,大本大本的放在身边,有着天真的笑容。还有许许多多的文科生,非常勤奋向上我看着都感到害怕。
我一无所有了。当我开始决定好好地找饭吃,我就放弃了所有的追逐。牺牲了很多自由去换取另一个自由,最终得不偿失的后果让我不堪一击,我既写不出让老师们可以不吝啬分数给予的高考八股,又写不出我期待的表达柔软而精致的文字,最终庸庸碌碌淡淡然然悲悲戚戚地被遗忘,我看着它们,心疼如刀割,泪水久落不下。
曲和是前卫少年杂志的记者,有大叠大叠的乐评杂志和大摞大摞的CD,写大篇大篇有意思的东西,看大本大本的哲学书比如那本不是人看的萨德的《存在与虚无》。我觉得我一无所有,我买不起那辆意大利产的概念车,买不到我想要找的电影《夜幕低垂》,我站在声色犬马火树银花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在夜晚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看着店子橱窗里的一件很杰作的上衣,色泽华丽沉静一如我过去的年年岁岁,裁剪异常精彩,我看着1588的价码,望而却步的心情就像我初次面对感情时的胆怯。我买不起,得不到,如此而已。
站在还有两天就满十七岁的无名悲哀上,我感到我涂抹着悲剧色彩的生命被阴影吞噬,就像一部分少年,惶惑,并一再怀疑。
我开始现实。
我看着操场上那些高三的孩子因为不用穿校服而显得明媚张扬的样子,人人都是一张寂寞的脸。我觉得说出“我高三了”这话一定非常骄傲,但我还没有。我虽然已经安静地去一道一道地解数学题,听课时用钢笔行楷记笔记,下晚自习后伴着常常没有月亮的夜色轻轻回寝室。冲澡,上床,继续看书。听一张大提琴,然后入睡。生活得那样单纯,近乎局促刻板的平实具体。听着楼下有女生拨吉他得声音我可以突然觉得难过,那把音色响亮的吉他躺在柜子里,清晰的记得换和弦时左手和指板摩擦而生的极似哭泣的声音,像是一种控诉。妈妈周末打电话给我,要努力啊勤勤……我在电话这头用很温和的声音回答恩我会的妈妈你放心。但是抬起头被穿堂而过的疾风刺倒,并看见我的青春这条路的尽头有黑色的洪流提前汹涌而来,时光拉着我在这头迅速奔跑。这条路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我非常地难过。
曲和有着许多最近一期的旅游杂志,捧着它笑容天真地说我想去哪里哪里,我觉得看这种书比自虐还可怕,曲和也有同感。我刚刚能够心如止水,死寂。我不能像她那样桀骜地写东西,用漂亮的措辞非常优美地把中国教育剐得体无完肤痛快淋漓,然后愉快地写下“我们单薄地青春……”最后是漂亮地批语和同样漂亮的分数。我从小就只会写“李白的诗歌表达了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我看着这些空洞无边的东西已经非常平静了。我的青春已经不再单薄,它已经厚重地踩过我抽身离开,剩下我紧紧拥抱着疼痛的理想。于是我宁愿只关心我得饭卡上还有多少余额,钱包里有几张票子还够不够我买张神州行来给SKY发短信。就像我对曲和说我太爱大提琴了我怕拉不好亵渎了它所以宁愿不拉,曲和说你丫有自知之明。
因为我们都如此轻易地走到了别人的光环和阴影的笼罩下,愚蠢地聒噪,还坚信这是自己的优点和价值所在。而我淡然地坚持以苍白的语言尽我所能刻画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敌对,以及内心深处库存已久的冷漠与希望,决绝与妥协。真实真实再真实。青春,我可爱的青春。
曲和写着长长的有关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理性与感性的探讨,把所能认识的哲思渗透进去,表达人文关怀,在晚自习的时候拿给我看,写得很好是能得分的作文。我看了觉得难过也就是为自己难过。因为一再告诉自己看现实,看高考,看成绩,看排名,其余山崩地裂世界末日都与我无关,于是我曾有得澎湃的思想在不堪寂寞之中倏然消失,剩下我一个空壳,一个渐渐瘪下去的球,滚不动了。于一个孩子,这是最大的悲剧,一个真实的普遍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对历史不过是一行语焉不详的断句,时光白驹过隙,我们作为人类欲望这出壮阔的悲剧中没有野心的小人物,有理由对记录,对由词语构成的历史产生怀疑,但是毕竟无能为力。
在我屈指可数的几篇还算写完了的东西之中,我总是重复不断地提到十五岁那年的离别。那是我心中完美的一道烙印,时时灼痛。
我记得以前张扬的日子。蜷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天一天地看云,且听风吟。耳朵里塞着金属,或者你爱我我爱你的情歌,疯一样地写桌面文学,桌上墙上满是我的笔迹,为此赔了学校不少钱。还有和朋友传纸条。放学之后压马路,十分钟可以回家的路途我要走半个小时。那些昏黄的日日夜夜,我牵着靖的手走在日落的坡道上,与年轻的幻想相遇,询问快速流逝的光阴,心里无比平静地蔓延出忧伤,开满学校后面的山冈。荒芜的风把我包围。
我知道我还没有到生命只剩下回忆的年龄,我一边恋恋不舍地回首,一边沾沾自喜地前瞻。惟独冷漠地面对今日。这是怎样的可悲。回到家里看着母亲疲倦烦躁却满是容忍的面容,心疼不已但是缄默。我是她双手种出的麦子,我怎么忍心告诉她我真的想离开了,我真的不想再去学校了,我常常不做作业 ,我夜夜在锁了书房 门之后从来不会看书,我只是关掉灯,推开窗户 ,坐在七楼的窗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烟。我常常深夜不想回家,无法忍受专断的家庭,我宁愿选择自杀作为反抗。那个春天我在花园高大乔木下面呆过很久,一地的眼泪。城市里许多我十五年了都没有到过的小街小巷在那段日子被我一一踩过。也曾经在最糟糕的夜晚放学不回家,我深爱的人把我揽在肩膀上无声哭泣,宁愿回家之后挨骂也不想走。我热爱这个黑暗中的城市,我坐在窗台上,凝望在我脚下匍匐行走的人们,疲倦而匆忙。还有星辰一样的灯光绵延到黑暗深处。天色渐晚。在那些夜里,我总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的王,穿着华美的袍,站在悬崖上歌泣。脚下有众多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影子,天真的落寂的善良的罪恶的。像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盛大演出,灵魂飘没。
可是我今天以晦涩的口吻把他们展示到纸上的时候,记录变得苍白无力。那些花朵一样摇曳的过去,像时光一样没有办法库存。
我意犹未尽地想起你,以及有关你的所有。凌晨的雨,五月城郊的热情阳光,教学楼西北角上的最后几级阶梯,在我醒过来之后你温和的容颜,还有我在七楼的窗台上喊出的你的名字,一切风逝。这些色彩游离的画面构成我失败的初恋的全部背景,像古代的壁画一样漫漶在岁月的抚摩之中。你写在沙滩上的犹豫被潮汐卷走,但是在我心中却镌铭如铜刻。我在那几年年轻得危险重重得日子里,总是犹豫地,欲言又止地想向你表达我对你地关怀有无尽渴求,幼稚并且执着地令你无可奈何,可是你那么善良,总是我一打电话你就出来陪我在街上乱晃,晃到凌晨你都困得不行了才叫我回家,可是我依然孩子气的恋恋不舍。
你还记不记得五月的假期我们心血来潮的在一个午后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乡村泥土的味道,有一点干燥,甚至夹杂着牲畜的气味。风并不大,摇晃着乔木高大的枝干,哗哗地响着,土狗,男孩们疯跑,灰尘飞舞。太阳的眼泪落满了我们的肩膀和面孔。我们走了那么远那么远,在城市的尽头看见大片大片废弃的仓库和工厂,还有破败的贫民住宅。这个场景有点像欧洲电影高潮过去之后的短暂间歇。太阳都垂垂落下了,我们站在河边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满意足。
回去的时候我却落在你后面脚步拖沓。幸福的步道总是这样短,我们可不可以赖着不走。
回家洗澡的时候看见自己晒得红红的脸,觉得甜蜜畅快,却同时不乏感伤.毕竟这么美好的午后又只能躺在回忆里了。
你还记不记得毕业后的假期,我们去了游客甚少的原始森林。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山山林林的虎啸猿啼鸟啾禽啁,以及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我们爬到山顶还看到了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偶尔被一间农舍,一座白塔,一行飞鹭打断,于是这绿色就灵动起来,我触手可及。
那天我们站在山顶,风呼呼地灌过来,我真的几欲落泪。我想告诉你,我的爱,可是最终沉默地下山,带着莫名其妙的沮丧,因为我还很失败的没有带相机。
那天晚上我们在潮湿的,木搭的小房子里住,夜色被檀木窗棂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和飔飔泠风一起泻进来,我也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萤火虫,在黑暗中平静而忧郁地飞舞。晃晃悠悠的像我们曾有的点点时光。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喝了两听啤酒。和你说话,看着你睡过去。然后轻轻地走到院子里,看着这间小木屋觉得莫名的伤感。我亲爱的你睡在这间房子里并不知晓外面夜色如水,繁星满天。
凌晨的时候我在墙上用烟蒂写下“Te amo”。黑黑的粗粗的涂炭。
也许你并不知道,美丽的旅途在我心里疼如刀割。一直一直。
第二天我们下山准备回家。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香。回到车水马龙的城市,我对你说再见。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也没有你陪我在阒然无声的大街上晃了,再也没有愉快的行走了,一切再次风逝。
我们都对了还是错了,我们都爱了但是忘了。走的时候你哭了还是怎了,我只是疼了但还是笑了。
我想引用一句被说过很多次的话,我生命中的温暖就这么多,全部给了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微笑。
十五岁那年绵柔的细腻心情在现实的逼迫中垂死挣扎,我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等待幸福的泅渡。我惟一的信仰就是能牵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走到尽头再看错到哪里。这种单纯而且可爱的科幻一生只会有一次,它可以轻易地被扼杀在摇篮里。在学色彩的时候,导师说过,水粉画中的灰色不是指黑白相间的灰色,是指无数种颜色相混,这种很灰的背景能凸现层次感,使背景衬布退下去,导师也很称赞我对灰色的运用。而我只是觉得这种颜色像极了我的成长,斑斓成模糊一片。
我在最后的离别时刻,听见自己骨节拔高的声音,细胞分裂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停地掉屑,齿轮在坚硬地磨合。可是疼痛已经不再切肤。我想告别你的那天晚上是漫天的霪雨。 窗外嘈杂一片。我那么想最后见你一面啊,那么想。
我遗弃了你们,把你们狠狠地甩在后面,一个人决绝地行走。该走了吧。
只是偶尔回述往事,会感伤地想起榛子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骑着单车载我穿越喧哗的城市,灯光快得拉成线一闪而逝。还有昊在黄桷兰之下给我的匆忙的吻……一切都是未知的。
后来我来到新的学校,母亲忙里忙外地帮我收拾寝室,温和地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姿态僵硬地和我拥抱——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拥抱是在多少年以前——她背影消失在阴暗仄仄的楼道里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泪水疯一样的在眼眶里沸腾。我泪流满面。忽然醒悟我是这么脆弱的孩子我爱我的母亲一直都爱非常的。因为我们都太像了,所以骨子里相似的缺点开始顶撞,但都是无恶意和不刻意的。少年要经历世态炎凉和人间冷暖才会知道父母的爱是惟一不计条件和回报的。那一刻我感到无比悲哀和落寞。
就这么啊,我离开了家。
这段我生命初始的离别带给我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离别,它让我拔苗助长似的突然成熟了许多。摈弃了多少不切实际的点缀,从云端落到半空中。所幸还没有衰老到颓然栽倒地下。
当我趴在教室窗台上看着校园里规整划一的草坪和干干净净的水泥坝子,那些穿着校服背着大包包顶着纯色头发的孩子——那些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孩子踩着大步小步穿行的时候,我想起我小时候最爱坐上去的那堵围墙。我坐在墙上一下午一下午地看秋风跑过山坡,叶子一夜间枯黄。那时偷懒不练钢琴去山坡上和小朋友玩过家家,捡果子吃最终人赃并获地被抓回来挨骂。还有在舅舅的花园里把郁金香的球茎全部肢解,把汁液涂抹到衣服上。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我已经不再年少,校园的喇叭里聒噪着小妹妹之辈写的酸里吧唧的抒情作文,黑板上还有一大片作业……我亲爱的不羁年华啊,小K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罚站的下午对着墙壁猜剪刀石头布,你突然说,我要飞了!于是我看见老师办公室的窗外掠过一群白鸽,静静的无声飞翔。白色的羽毛纯洁得一如你挂着泥印和汗水的脸,干净得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觉得清晰如昨。
曲和的文字已经凝练沉着得不需要再怕高考作文了,但是我呢。我已经不再关心心情之外的一切。我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重复地描绘同一处狭隘的风景。风景消失了我也就该死了。
七岁那年在棍子的威逼下坐到钢琴凳上,画板前;
三年纪爱上文学看了许多名著虽然好多还是连环画;
四年级疯狂喜欢看漫画和画漫画;
五年级关心政治并立志做一名市长;
六年级有着坚定不移的女权主义信仰和家族荣耀感,热衷考古学的书籍;
初一时读了几本浅易的哲学书一时沉迷;
初二时喜欢心理学以及关于解梦,星相命理,塔罗牌;
初三时兴趣甚浓地热衷于初恋,夜不归家,沉默以及忧伤;
高一以蜕变的形式收归自我,乖张,并伴随轻度忧郁症;
现在的我关心天气,心情,食物,成绩。惟一还会做的是翻开大卷大卷的素描,水粉画,速写,看看上面签的日期是否还完整。然后找出五线谱一页页翻,从拜厄到车尔尼599到749到849到299到740最后是前年夏天折磨死我的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5。僵硬的手掀开琴盖,落到黑白键盘上,触目惊心地颤抖起来,像村上春树写的敏一样无法弹下去。抱着吉他笨拙地拨着同一个和弦,一滴眼泪落下撞击在钢弦上我听见惊雷炸响的沉重控诉。悲哀从心底溢出来,打湿我的脸,我沉郁下来,不再说话。
这就是成长吗?像是一页页翻书的感觉。
在今天依然稚气的思想背景和贫穷的束缚下,我不上网,不喜欢聊天灌水冲浪制作个人主页,我不打电玩不看电视,我不看文献也不看名著,更不看武侠但也不看新闻时事。朱总理都下课了我还不知道十六大开过了,伊拉克都炸平了我还不知道除了老美还有什么同伙和那丫一起因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共产主义都要实现了我依然只记得两千年前赫里克拉特斯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曲和都要换电吉了我依然抱着木吉用干涩的声音哼着《白桦林》。我越来越退居现实和潮流,我心甘情愿落的平庸。我从来不小资惟一一点愤青的冲动都扼杀在摇篮里。我也不骂政治课的无聊和灌输知识的强制了,考试红红的一片我告诉自己不要怕下次好好来……
…………
我看着我自己,心疼如刀割。那个张扬的孩子哪里去了,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快长大的。我看着自己十六岁就开始衰老的头脑,悲愤,非常的悲愤。我想揪住时光的衣领一拳打死他。我感觉我身处蜂拥向前追赶幸福理想金钱洋房小车美女的趋之若鹜的人群之中,夹在中间被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地推着打着挤着撞着带向前去,他们都精神饱满兴致勃勃地在横流的物欲之中坚定向前追赶。我不要。我还遗忘了一个背包在后面,那里面装着我的玩具和食物。我要回去拿……我一定要回去拿。我会逆流而退的。这是我的一个理想,我无数次梦见一个逆着人群行走的人,脸上刻着决绝与妥协并存的坚定和犹豫。一直在行走,他的理想是要么找到世界的起点,要么毁灭在宇宙的尽头。
卡夫卡说,真的道路与其说是用来供人行走的,不如说是用来绊人的。
我在荒芜的风中迷惘地寻找星辰的方向,疲惫昂奋又停不下来。创世之初的洪荒从神话和经书中涌来。我站在岛中央急切地张望,可是天空之上的黑色飓风沉沉地压下来。但是我依旧相信,我像耶和华一样仁慈地相信,我们作为有思维的生物是上帝的杰作,在黑色的天地之外有着明媚的雪原和祥和的村庄。我们终将作为一个光荣的伤疤装点历史,然后被后人轻轻摩挲。我们只是在经历一个生命的梦境,浑浊的像是处在绝路,但是在太阳醒来并开始将他的眼泪浇灌这片皲裂的土地之时,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就像那部嘎纳电影的对白:“是的幻想,我们缺少幻想。”
我总是以抗拒的眼神看待荣枯迭替,昼夜轮回。反反复复像是一首歌被翻唱翻唱再翻唱。醒来,睡下,斗转星移。
我疯一样地成天念着口头禅“我崩溃了”,一边坏坏地笑,摸着曲和的头说开光开光我来给你开光。透过镜片可以看到曲和清澈的眼神,神似一个可爱的顽童,我看着觉得温暖。我们过着单纯的生活,单纯的不用担心失业或者货币贬值,破产或者金融危机。泡沫经济泛滥的后现代工业让我觉得其实太富了也不好,你看日本经济多疲软。我们中国人举着红旗手捧着蛋在大道上浩浩荡荡的精神共产让西方人叹为观止。
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拥有着平凡的出生和注定平凡的死亡。但是一路上由梦想,信念,抗争,忧伤以及不停息的鼓点,舞蹈打造的青春,即使终将幻灭成灰烬飞扬之后沉沉落下,但毕竟不失华丽和悲壮过。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在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青春在一代又一代人中老去,又在一代由一代人中长成。回望起来,不止华衣与爱情,不止学习与时尚,不止鲜血和革命,不止奋斗与理想,不止英雄与奉献。”杰索鲁的“比马龙”效应告诉我们意志的确是生命不可缺少的力量。在上个世纪海明威借用格特鲁德·斯泰因的那句“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作为处女小说的开篇时,我们即被冷酷的岁月冠以了一个温暖如花开的名字“年轻人”。所以我们高声呼喊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的时候,不会有人指责我们的笑容太过玩世不恭。青春的意义在于哪怕忧伤地泪流满面,依然是一首夹杂着摇滚味道的安魂曲。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窗外有着明媚的秋阳,灿若霓裳。我想起在记忆深处飘荡的光斑,撒遍暗处的空白。我像不听话的孩子那样,掀起还未开场的戏剧的帷幕,虔诚又调皮地窥视人生的悲喜。那些隐藏在各式各样面孔的人们在赞美诗的废墟上演绎着他们豪迈的爱情与权谋。在这种尝试性的描述中,我以畅快淋漓的恶意把人生撕碎了看,断章取义导致我一再错不可饶。可是并不罪过。因为对于从来都是完好地冷藏反抗性并循规蹈矩生活的人们来说,他们的人生还没有撕碎就已经死亡了。
契珂夫说,如果已经活过来的那段人生只是一个草稿,有一遍誊写该有多好。可是我想,我潦草的青春和也许同样潦草的人生是优美的,没有成为物欲猎取的尤物。
曲和的笔记本上有这么一段话:
原来有些事真的是不经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象的命中注定。……无论上天给我怎样的躯壳我上演了十七年的悲欢,一些人一些事就这么明明灭灭的刻在沿途的风景中。我学会了安稳学会了谎言学会了冷静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坚忍。辗转中的快乐在百转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站在风中把它们扫进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再也没有关系。那样明眸皓齿地对别人微笑,灵魂喷薄影子踟蹰。只剩坚强无处不在。
所以如果有不幸你要自己承担,安慰有时候捉襟见肘,自己不坚强也要打得坚强。还没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举目无亲,我们没有资格难过,我们还能把快乐写的源远流长。
在物质丰富得不需要信仰来支撑的今天,我们有足够精力关心内心的小情调而不至于饿死。这也是生活被关心得感到空虚的原因。
我回忆起你的笑容在黄昏徐徐绽放,你的善良最终保护了我横冲直撞的感情不至于遍体鳞伤,你一直一直都维护了我关于爱情的全部臆想没有过早坍塌。还有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此宽容我与生俱来的冷漠和一些一开口就与寒冷相冻结的告白。我怀着虔诚的感恩一路离别一路祈祷你们能在尘世找到幸福,虽然就像钱先生说的那样,永远快乐不仅渺茫地不能实现而且荒谬地不能成立,可是因了祝福是对苦难的祭奠,我们隐忍地活着就是甜蜜地对痛苦进行复仇。所以我依然单纯地希望你们都永远快乐,愿我们把这句话以陪葬的身份带进坟墓。
我见过你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给予我苟且的能力,边走边爱。
从前寂寞的孩子渴求海洋那样令人窒息的无尽关怀,但是在多年以后我们都看到了世界的荒芜和深不可测,即使被温暖如春的浮华与明媚所掩盖却依旧无法消失。所以我总是对朋友们说要好好地过,好好地过。成长必然充斥了生命的创痛,我们还可以肩并肩寻找幸福就已足够。
我想纪念你们。在我十六岁垂垂老去之前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对我的爱以各种方式表达给我,也许我曾经拒绝收到,可是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这一切熠熠生辉,炫目得我来不及遮住眼睛就潸然泪下。一路的聚聚散散中我们曾经围在一起取暖,风雨无惧。虽然在冬天过去我们又将收拾好各自记忆的行李匆匆上路,走在这弥漫着广阔忧郁的土地上,一如几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候鸟一样的年轻人一样,很快就各奔天涯。可是风景依然是存在的,我们都见过梦境里的如黛青山,满溪桃花,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恰似相恋缠绵……似水年华,如梦光阴,此生足矣。
每个星光坠落的夜晚,我裹紧棉被沉沉地闭上眼睛。
浅浅的睡眠,沉沉的梦幻,醒来,你已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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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七堇年的BLOG上将她最近一篇文章转了过来.看着那句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忽然想起了在《流景闲草》中那个用了两年,700多个夜晚去练习写一封信的女孩。我忽然觉得《流景闲草》中的那个执着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很早以前就曾经看到她将这句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作为她BLOG上的简介,只不过最近那个拥有海岸模版的BLOG的图片显示不出来,所以她又转战到新浪去写。
只是现在看到这些文章就会想起《大地之灯》中那为了爱而不管前路有多么艰难的两个少年,在完成了各自的救赎之后又重新回家的两个孩子。
摘《大地之灯》:
摘其一: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典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 产生一个流传:

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 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还有几篇书评:
记忆中,是卡桑轻轻的说:妈妈,我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叫叶蓝的女孩,她把我当成好朋友。
   是卡桑轻轻的说:爸妈,我今天在学校里打了一个同学。
   是叶蓝在洗手间冷冷地说:用不着
   是叶蓝对卡桑说:书丢了。
   是淮问简生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是不是有公务在身。
  是仝素秋在弟弟家哭诉自己与儿子简生的隔膜,哭到不能自己的时候,突然想起他该放学回家了,然后回去给他做饭,而简生却和淮在一起。
   尽管他很快乐。
  
   心里想起了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但是书中的人物并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悲剧,他们也许并不快乐,但也不为自己悲哀。本来想说,他们如果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也许当初就不会选择这一番人生了。可是,如果让他们在选择一次,他们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我只记了书中一句话:人生百态,犹如四海归帆,自古路远马亡,殊途同归。
书评二:
[壹]信仰。
  故事的开始。一幅盛大苍凉的雪域高原的壮美图景。
  卡桑、爷爷、阿爸阿妈、晋美……这些善美的灵魂,如一抔清冽醇香悠远的酒,郑重地盛到我们的面前,他们都是甚于记忆而美的存在。
  怀揣着内心的执著,任何一次次短暂的停留,都不能阻挡卡桑踏上路途的勇气和决心,因为她的灵魂里,始终就埋藏着注定漂泊的昭示。
  
  沧桑而坚忍的爷爷,身上暗赤色的袈裟在无数次的天葬上被桑烟熏成玄黑,目光随着岁月的推移愈加深邃。用却近乎整个生命来目送那些肉体消逝灵魂永生的人们。
  
  “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
  
  爷爷始终提醒着不断上路的卡桑。
  于是那些广袤高原上的子孙世世代代守望着心灵一隅的安详,无论如何的沧海桑田,始终不能动摇内心虔诚的信仰。
  那些灵魂就是这样善美着,永存着。
  
  [贰]命运。
  我没有料到这竟是如此艰涩的一个故事。
  那些颠沛流离的时光,每个人都被推向无可挽回的辗转的命运。
  人生本不该如此无奈,简生母亲性情中的激越和暴躁,母子之间渐行渐远的疏离,孩子甚至因难以承载而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看似荒诞不羁,其实那便是时代在人们的身上打下的最深的烙印。
  
  [叁]救赎。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如此丰盛的人生。
  简生,卡桑。
  前者怀着对淮的恋恋不舍,对自己过往的无限内疚,小心地抚养着仿佛过去的自己的卡桑,以期得到一份灵魂的救赎和自我扶正。
  后者带着对故乡的恋恋不舍,对踏上旅途的无限渴望,对现世生活的安然,默默接受着养父母无微不至的爱。以短暂的幸福来告慰自己的灵魂。然后毅然再次踏上命途,寻找另一片欣喜的水泽。即使在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到达一个错误的地点,也在所不惜,只为满足从上古时代便流传下来的注定漂泊的血脉里汨汨流淌的灵魂对于不断上路的渴望。籍此来完善自己的人生,完美自己的灵魂。
  
  [肆]轮回。
  辛和正如淮的影子。以巨大的包容重新撑起破碎的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她说。”
  
  于是故事从此戛然而止。
  
  一切都陷入无法逃脱的轮回。
  卡桑和简生最终重回温暖的家,新的生命降生,灵魂寻找新的载体。
  一切终点亦即起点。
  因为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
  灵魂却是永存的。
  
  [伍]题目。
  "The eyes of truth are always watching you."
  
  大地之灯原来是七堇年的梦境。
  
  原来我们呈现给他人的人生,就是黑暗的旷野上那一盏盏错落的灯,那些大地之灯不一定能够倒映内心。灯外的暗部埋藏的世界远远要广大的多,正如我们内心的世界,远非我们外在的表情所能全部表达。
  所谓的大地之灯,便是我们愿意呈现给他人看的部分罢了。
  而所谓的梦境,不过是我们漂泊的心的一个侧面罢了。

自己的话:
这本书一开始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说这是宣扬病态文学。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从来看到的只有文字上书写出来的病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社会上有多少病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还是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病态而被我们大肆渲染成是病态的呢?或许人们都在期许我们的社会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正常的,正常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但毕竟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在每个人的观念里爱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大部分人的排斥也不能把那些人眼中的病态扭转过来的。曾经在《读者》上有一篇名为《生活在边缘上的人》的文章,写的是关于同性恋的生活。其实就在“正常人”的正常眼光下,许多人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本的生活,而开始另一段令自己和他人都不快乐的生活,是何苦呢?他们不得不在忍受和煎熬中与另一个不能接受的人生活在一起,社会就会正常了吗?带来的只能是更大的社会隐患而已,带来的只能是使社会有更大的成为病态的危机而已。所以任何一部作品渲染的病态,事实上也是反映了社会的真实状况,所谓“艺术来源与生活却高于生活”不是也早以成为我们生活中所相信的一部分了吗?但不能否认的是其中可能也有夸大和虚构的成分在,可是其中确实真正隐藏有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大多数人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转:
大地之灯。

心如大地。

心中有爱,有善。即能点亮大地之灯。

书的扉页上的一段话:

“他们的亲人,爱,与光。

丢失在这一路生之盛大的自我扶正与恋恋不舍。

抵达命途中最欣喜的一泊水泽。

我将他们的生命盛到你们的面前。

它一向甚美。

它一向甚记忆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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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在此刻突然有点微妙的心情上,忽然看到她的签名档换成了这样的一句话。心里陡然有了潮汐。


彼时少不经事,泪流满面已经完全过时,于是随着潮流懵懂地想要把隐忍当作招牌标榜起来(亦因此并不真正隐忍),仿佛觉得自己有多壮烈有多深沉。呵呵。

事隔了些年,想起来的,只有明朗的可笑和可爱。毕竟只不过是每个人年轻时候,都多多少少要经历的咋咋呼呼的伤春悲秋。

那时一直都没有听过左小祖咒,后来偶然听到《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虽然并不有多喜欢歌曲本身,可是这个可爱又可哀的名字一下子就击中了我。我常常偷笑着想像,这种句子,被某个民工模样的脏颓男人唱出来,肯定更有味道。

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情,有深刻印照体会,于是非常矫情地,将这句话写在了抬头便能看到的书架楣楞上。


Hey,我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这种言不由衷的心情。是得到一块蛋糕,便要暗自快乐得心酸落泪的心情。是剧烈咳嗽到夜不能寐的时候,战战兢兢地期待能来一条短信熬过失眠的心情。是告诫了自己一千遍,不能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快乐的心情。是当想起来的时候,无奈得失语的心情。是敏感拘束到,不敢和你勾肩搭背,却又很想和你打成一片的心情。

又能怎样。我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并不关心人。因为知道人情淡薄,因此已经疲倦得不愿做没有回报的事情。都是成年人了,各自有事情,应当自己好好解决。

然而不自禁地偶尔为之,却稍不注意便相当灼烈盛情……亦因此将自己置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十分可怜。但初衷,竟只是想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能尽全力地关怀你。尽全力。

如此,让你在日后看多了人情冷漠的年岁,于这浮华世间的某个角落忽然慨叹起来了的时刻,想起我来便会安心微笑。这便足够。但自己内心知道,这些想法,并不是每个人都懂。



那又怎样。我只会快乐地坐在你身旁。

因为我甚至舍不得让你被我关怀得不安,毕竟那样会给你增添一些不快乐。我又舍不得你不快乐。

附: 苏轼:
南乡子
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三毛在电影《滚滚红尘》的原著剧本中化用了这句诗:
楼高日尽
望断天涯路
来时陌上初熏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推枕惘然不见
分携如昨到处萍漂泊
浩然相对今夕何年
谁道人生无再少
依旧梦魂中
但有旧欢新怨
人生底事往来如梭
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诉离伤
禅心已失人间爱
又何曾梦觉
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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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少数民族学习

人类历史中的每一个文明都曾有着某种形式的音乐,三万年前,冰河时代末期,德国南方斯瓦本(Swabian)山脉的人类,他们吹奏的三孔笛是用当时最好的材质 -- 长毛象的长牙做成的。九千年前,在河南省的贾湖,音乐家吹奏的七孔笛是用鸟的骨头做的。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吟唱诗经以琴相伴;两千年前左右,罗马天主教修道士以单音颂唱格里高里赞美诗(Gregorian Chant);犹太人用有旋律的调子颂读犹太人的圣经Torah;回教徒也已经在吟唱着可兰经的经文。音乐不只是节奏、旋律、和声或某种声音的频率而已,它是人类用来表达自己奥袐心灵的一种独特方式,音乐它持续在进展、永远在蜕变,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每一个文明的特质。

这次香格里拉之行,我了解到当地的民歌仍然真实地反映着当地古老的乡土生活。这些民歌与种植青稞、放牧牦牛、用劳力干着粗活的农耕生活紧密地连结在一起。除了这些民歌之外,他们也有描述藏传佛教和佛陀故事的歌曲和诗文,当然,还有那些广受欢迎的浪漫情歌。

这些歌曲演唱的方式非常独特,没有麦克风、没有扩音器、没有人造的灯光,我终于在这个音乐的发源地体验到由这个环境孕育出来的音乐。这和我以前在台湾听过这类音乐的CD是多么的不同,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当时在户外 -- 在绵延的青稞田和散布着野生格桑花的无边干燥草原上。没有扩音器的现场,我可以听见人的身体如乐器般运作所产生的自然共鸣。这些西藏歌曲听起来是这样的自然,如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或是溪流淙淙的水声,好像它们原本就是这周遭环境的一部分。

有些歌手们不仅边唱边跳,还同时演奏着两弦的“弦子”(译注:藏族乐器,又叫哑胡)这种消耗体力的旋转与跳跃。若是在平地上演出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何况我们是在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我还必须提及,他们才刚喝了三杯青稞酒 -- 这是当地的习俗,对初次见面的客人以敬上三杯青稞酒为礼遇。他们这样一边唱、一边跳、一边弹奏,却能同时保持身体的平衡与协调,这是多么令人赞赏啊!

听完了民歌,我要求听一些当地的山歌。山歌的音域相当的高,听起来有的时候让我觉得不是很舒服,这些歌曲展现的是不用假声即让声音直接进入高音域的发声技巧。即兴的旋律、自由的节拍,这种充满力量的声音可以传达得非常远(对住在山上的人来说很有用)。男人也能应用这种技巧,他们用胸腔的声音直接运气到头腔的高音域引吭高歌。 

当我们最后到达西藏拉萨,拉萨音乐学院的格曲教授带领我们到拉萨市次角林乡的村落,在那里我们观赏了藏戏(Lhamo传统的西藏歌剧)的现场演出。这些歌剧源于一千四百多年前,是中国少数民族歌剧中历史最悠久的。就这样,藏戏在我们眼前历历呈现,我想唐朝文成公主在嫁给西藏王(当时的吐蕃王)松赞干布时很可能也看过这出戏吧!在这个令人赞叹的艺术形式中,有许多精致的戏服与面具、独唱与合唱,以及非常即兴、像饶舌歌一般的词句,像极了hip-hop歌手Nelly的饶舌风格(不拘形式,多半用“do”和“sol”),于是我节录了一小段藏戏音乐作为我“竹林深处”这首歌的前奏。

有别于其他失传的古代音乐,这些音乐可以说是活化石,因为它们至今仍然流传着。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不仅教导我许多中国的历史,也让我得以聆听到保存完整的曲子。如同我们透过旅行或阅读史书来了解古代文明,竖起耳朵同样地也能给我们古代文明听觉上的写真。就像云南丽江的纳西古乐,其历史可上溯至唐朝并被认为是中国音乐最初原始的形式。它融入了道教法事音乐和儒教典礼音乐(包含白沙细乐、洞经音乐与皇经音乐),乐团的编制包括了笛子、唢呐、琵琶、扬琴、二胡、钟、各式的锣和大鼓等乐器,直到今天纳西古乐仍在纳西古城中日复一日地演奏着。

当全球化让大家的审美观趋于一致,一般人的耳朵已经被训练成听到某种音乐的调子和节拍,即会把某种情绪和这类音乐联想在一起,我们应该提醒自己,每一种通俗的音乐语言,只不过是当时的一种潮流;当然,为了和现今的听众们沟通,这些通俗的音乐语言固然有值得学习的价值,但是不同文化有不同的口味,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以往文明中不同的音乐形态。

撇开文化和历史的价值,从少数民族音乐我学习到一个更重要的课题,那就是音乐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最自然的一部份。它可以是我听见西藏的建筑工人用手在搭建小水泥房屋时一起唱的“打猎歌”或“打工歌”。他们从来不会顾虑有没有走音、调子对不对、技巧好不好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音乐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也许能让他们粗重的工作变得稍微轻松一点。

诗人艾略特在他的诗集“四首四重奏”的“小吉丁”中写道:

我们不应停止探索
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
将会回到我们原来的起点
这时才首次真正认识它

我在中国西部的旅程,包括大理、丽江、昆明、西双版纳、香格里拉、西藏和新疆,让我对多彩多姿的中国古乐大开耳界,给我Chinked-out的音乐风格注入一股新的声音。

但是,这旅程就像所有的旅程一样,也是我自我认知的旅程,我最终学习到了一些人类心灵的无形特质。一条音乐的线将我们连结在一起,从一个文明串连到另一个文明。这一条线穿越你,也穿越我。随着历史过程的发展,这条音乐之线究竟会编织出甚么样的图案和颜色,就端看你我有多少想像力和编织梦想的能力了。


Neo 19
说到台北最新兴热闹的地段,非“信义计划区”莫属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台湾年轻人社交生活的丰富缩影。计划区的中心 -- 华纳威秀,更是和朋友们相约吃饭、看电影、逛街,或到pub里一起听音乐、放轻松闲聊的热门地方。

2005年的一月,我刚发行了“心中的日月”专辑,因为这张专辑的制作是如此的艰辛,这天晚上我期待享受一个独处的傍晚,在心里为自己庆祝一下。

置身在熙来攘往繁华的台北夜生活中,还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感觉更孤独吗?下意识中,很可能我把此时心中想安静独享晚餐的感觉,联想到当我独自站在舞台上面对千万观众表演时心中平静的孤独感。我决定直接走进华纳威秀里充满五光十色的“Neo 19”。

踏进餐厅,小甜甜布兰妮的“Everytime”这首歌正在偌大的正厅里播放着,我的耳朵立刻被这首歌前奏中竖琴的琴声给吸引了。在小甜甜所演唱的歌曲中,我真正喜爱的并不多,而这首“Everytime”正是我喜欢的一首。这首抒情歌的编曲创造了一股奇妙的幻觉,仿佛餐厅里挑高的天花板是在大气层之外的世界。我一直对挑高的天花板、万里无云的晴空以及天文学有浓烈的爱好,这样的幻觉让我喜欢上了这家餐厅。

后天环境的训练,让我习惯性的挑选了一个不明显的角落坐下,但很快地还是被店里的服务生团团包围,一个个笑眯眯地拿着纸做的杯垫向我索取签名。没想到连菜单的影子都还没看到,我就先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签名会~诶!我一面尽可能清楚地把名字签在绿色海尼根的杯垫上,一面在心中问自己:“我是不是该签这些呢?”这时,一只手机突然放在我正在埋头签名的视线前,打断了我的思绪。 “王先生,可以帮我在这上面签个名吗?”抬头一看,是一位戴着眼镜,年纪稍长的的餐厅经理。 “当然可以”,回答的同时我接过手机,在背面的电池上留下了我的签名。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要求,但是,当我正要开始说话时却欲言又止。

我并不想让人觉得我自以为是或斤斤计较,然而看着眼前一堆等待签名的绿色杯垫,餐厅经理又正好近在眼前,我咽了咽口水,话就这么溜出了口:“几个星期前,我刚刚发行了我的新专辑,正好你们餐厅会播放音乐……” 说这些话时,我觉得非常尴尬,但是我想,签了这么多名之后做这个要求应该是很公平的,于是我接着对经理说:“请问你们的餐厅有的时候可以播放一下我的新专辑吗?” 此时,餐厅经理的脸上快速地闪过一丝难堪的表情,然后用客气得显得僵硬的口气给了我他的回答,而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就像是我当面被打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对不起,王先生,我们这里规定只能放英文歌曲。”

餐厅经理的回答至今仍像划破寂静的枪声在我的心中回荡着。好像是胸口被重击了一拳,我愣住了。 “甚么?”我心想,真不可思议“这是甚么规定?为甚么这里明明是台湾却不能放中文歌?” 我第一个反应是心中充满了愤怒,身为一个将大部分心力奉献给华语乐坛的音乐人,听到这种说法让我有种被人身攻击的感觉;但是看着这位戴着眼镜的餐厅经理,我知道他没有恶意,这并不是他的错。因为要使华纳威秀显得“酷劲时尚又国际化”,他们当然必须拟订一些“规则”让店家遵守,但这个“规则”在我眼里看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稽。

我能了解在台北的墨西哥餐厅,为了配合餐厅里的装潢,他们只播放墨西哥音乐;或者在日式居酒屋中为了营造气氛,只播放日本音乐录影带。我尊重并对这些创意给予肯定。但是,倘若台湾的一些店家,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国际化,而抱持着华人音乐“太本土”的偏颇思维,认为播放中文歌曲不符合他们 “国际化”的形象,这不仅是荒唐而已,这样的偏见不但对我们大众流行文化的发展有害,更伤害了华人整体的自我意识。

台湾有太多的店家为了试图营造所谓“国际化”的气氛,把这些自视可以成为“国际化”的“规则”(成文或不成文的)奉为圭臬,遵行不讳。讽刺的是,其实许多美国人完全不了解中国、日本或韩国文化(甚至那些唱英文歌的英国歌手如Robbie Williams、Blue或是Craig David,他们从来也没听过),很少、或者是几乎没听过国际电台、更没看过外国的电视、电影、书报杂志;而我们却常常以为美国人比我们“国际化”并希望向他们看齐。事实上,在很多方面,许多中国人比美国人更国际化,更常接触世界资讯,更关注其他国家发展的脉动。

我们应该要以播放本地艺人的音乐为荣,我们更应该拥抱自己的文化,并努力把它提升到在国际上更有竞争力的位置。身为一个音乐人,这是我想达到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我知道,只要我们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我们一定做得到!

让我们以身为中国人自豪!我们拥有的特质是别人没有的!
NO.3一把螺丝起子
正当我要配唱“心中的日月”这首歌时,我的麦克风居然离奇地故障了。

午夜时分,录音室里配唱前的准备工作已一切就绪,我甚至已完成配唱前三十分钟的暖身发声练习。但是,不知道甚么原因,我的电脑就是没有办法接收到麦克风的讯号。

在录音技术方面,我的经验算是相当丰富,为了找出录音室的问题,我按部就班地开始进行琐碎的测试程序。首先关掉电脑及所有的机器,然后将它们一部部地按顺序重新开机,十分钟过后,所有的机器暖机完毕也重新开始?#092;作,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还是没有声音。

又经过一个小时的不断开机、关机、测试坏掉的电线及电源、更换新的麦克风接线……终于,我发现问题出在我的Chandler LTD这台麦克风前级扩大机。在这个小金属盒里,有个零件松脱了,也许只需要简单的接合工作就能修理好。噢!糟了,还有另一个问题要解决,因为扩大机的外壳被八个小小的迷你螺丝钉紧紧锁住,而我的工具箱中没有这个尺寸的螺丝起子。现在正值凌晨一点,我的黄金录音时间已经消耗掉了一个钟头(从午夜到早上7点,一般人正在熟睡之中,我家附近嘈杂的建筑工程也尚未上工,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也是我的黄金录音时间),我渐渐失去了耐心,难道我要因为手边没有合适的螺丝起子,而牺牲掉一天宝贵的工作时间吗?

这时门铃响了,是我的好朋友黑人(陈建州),刚打完街头篮球赛后过来看我。他一进门就嘟嚷着说:“你的歌录得如何?你知道我最喜欢那首‘爱错’”,接着,马上听到他用假音唱着:“我从哪里起飞,从哪里降落……”

黑人的父亲是华航的机长,在1994年的名古屋空难中不幸丧生。从此之后,凡是任何与“飞行”有关的歌曲,总是会让黑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我知道你喜欢那首歌,但是等你听到我正在做的这首歌之后,再告诉我你最喜欢那一首!”我从录音室内回答着他。

“但是,我现在有个大难题!”我开始向他解释我的困境……一分钟后,我们坐进他那台乳白色的Lexus,穿梭在深夜的台北街道上,寻找一把螺丝起子。

我想亚洲其他国家全部的便利商店加在一起,也不会比台北的便利商店多。全天候营业的便利商店,照亮了台北夜晚的每一个街角;上晚班的工作人员勤奋尽职,每一个人都面带着友善的微笑。但是令我失望的是,没有一家便利商店卖的螺丝起子符合我要的尺寸。我皱着眉头,责怪的看着放在我大腿上的前级扩大机,心里嘀咕着:“这都是你的错吧!”

“也许我们应该去五金行看看。”黑人这样建议着。

“现在?三更半夜不可能有店还开着吧!”

黑人要我别低估台北这个不夜城。的确,当我们开车转进吴兴街的巷子里,没有多久时间,迎面就看到一家正要打烊的五金行。此时,穿着白色泛油污内衣、及膝短裤的老板,正在拉下五金行灰色的铁卷门,黑人见状,赶紧用台语问老板:“头家,你甘呒螺赖把?”老板听到后对我们回以微笑。那是一种负担全家家计、认真工作的爸爸才有的温暖微笑。老板用台语回答说:“我的店已经打烊了,不过我家里有很多工具可以借你。”说完就消失在隔壁大楼的门内。

不一会儿,老板拿着一个红色的工具箱出现,工具箱里有着各种尺寸的螺丝起子。 “拿去用吧!”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把沉重的工具箱由我这边的车窗递进来给我,“用完再还我就好。”他的慷慨大方着实让我吃惊,因为我们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呀!如果你留意台湾的流行文化,黑人和我对你来说,也许一点也不陌生,但老板讲话的神情告诉我,他完全不认识我们。

衷心地谢过老板的好意之后,我们急忙地回到我的录音室,希望找出问题是不是真的就出在这个前级扩大机上。
一回到录音室,我立刻用螺丝起子拆开小金属盒,果然,我找到了松脱的线组,整修过后,Bingo!我又可以开始录音了!

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慷慨相助,我修好了我的录音器材,可以继续工作了!

老板的好意和信任让我和黑人非常感动,于是我们写了张感谢函来表达心中的谢意。我们把签了名的感谢函放在工具箱中,并将工具箱归放在他的店门口。信上是这样写着:“因为你的慷慨热心,我才能继续录制我新专辑中最重要的一首歌,如果少了你的帮忙,我绝对无法完成这首歌。”

也许五金行的老板永远不会知道王力宏是谁,也不会知道“心中的日月”这首歌,但他会知道,他的善心受人感激,而且深深感动着休旅车上的那两个大男孩。

不管晚间新闻怎样播报社会乱象,台湾是一个人与人紧密接触、互相关怀的社会,一个对待陌生人像邻居、视邻居为家人的地方。每一天我都会接触到不同行业的人:便利商店的老板娘、洗衣店的老板、计程车司机……他们都以最自然的模样、平易真实的举止,让我感觉到敦厚和淳朴的人情味。

这就是过去十多年来,让我深深爱着,并称之为“家”的地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当娱乐新闻报导一位艺人时,我们通常会听到甚么?他风趣简短的回答机灵的闪避了不想正面回覆的问题?他的态度或是魅力?还是他的穿着……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上的鞋子,它们的品牌和价格?或者是煽情的八卦……在哪儿或跟谁共度晚餐?当我问我的记者朋友们:“为甚么报导出来的新闻总是这些话题,而不是我在记者会上所说的话?”不可避免的答案一定是:“这才是读者想看的新闻!”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大家都知道媒体产业如同其他流行文化一样,有着自己的走向和趋势,但是不管当月最受欢迎的是甚么,以我在这行业十年的经验,可以自信地对你说,唱片事业最重要的部分还是音乐本身。创作杰出的歌曲,并且能持续不断的作出好的作品,这才是真正的挑战,也是每一个艺人进入这行,想要在这行生存必备的条件。从早期的Beatles到目前当道的50 Cent 都是最好的证明。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一个流行音乐工作者而言,所谓“器”就是指制作唱片的技术,包括了作曲、编曲、录音、混音以及母带完成的技巧。在环环相扣的过程中,每个阶段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连锁效应的结果将会影响到整个作品的品质。在这门艺术上,我是个虔诚的学生,而“利其器”的鞭策,更让我不断地利用各种机会去学习。在每张唱片制作的过程中,我都会找寻学习机会来加强我的技术。以“心中的日月”这张专辑来说,最棒的学习经验是在纽约混音的那十天,在多次获得葛莱美奖的混音工程师Mick Guzauski的左右,实地与他进行混音的工作。

Mick是位大师级的人物,曾经替Michael Jackson、Madonna、Britney Spears、 Brian McKnight、Mariah Carey、Eric Clapton、Stevie Wonder、Kenny G等歌手混音或录制专辑。他的录音室 -- Barking Doctor -- 在自家的地下室,位于纽约州的 Mt. Kisco,离纽约市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的录音室里住着一只友善的洛威纳犬 -- Honey和12只猫咪,Mick考虑到我对猫过敏,于是很体贴地在我到达录音室前的一个礼拜,将他的猫咪们迁出录音室,他真是个好人!

观察Mick工作是我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的混音机台是一部专为他量身订做的Sony Oxford Console,他非常熟悉这部机器,进行混音时他好像几乎不需思索,他的手指在操作机键时仿佛也是手指自由意志的游走。一般视为在唱片制作过程技术上最复杂的混音工作,在 Mick操作掌控之下似乎毫不费力。如果是我自己混音的话,通常我必须花上两天到36小时混一首歌,Mick却只要6个小时或甚至不到6个小时的时间完成一首歌,而且做得效果更好……这样,你应该可以了解他专业的程度了吧!

我们工作的时候,当Mick谈到他替Stevie Wonder、Elton John、Dionne Warwick、Gladys Knight录制“That’s What Friends are For”这首歌的情形,或讲起Michael Jackson及其保镳在他的地下室用5.1声道替“Thriller”这首歌混音的故事时,我常常不得不捏一下自己来提醒自己并不是在作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录音室时,听到Mariah Carey的“Emancipation of Mimi”的那一刹那。那时Mick还在进行这首歌的混音,距离唱片的发行日还有数个月之久。放在他的录音室大门入口整排的葛莱美奖座以及散布在录音室各角落的葛莱美奖,不断地提醒我,我正站在一位音乐巨人的面前。


更令我钦佩的是,尽管他拥有诸多的荣誉,Mick谦虚的态度以及在工作上细腻的投入,让我觉得他对我唱片重视的程度,与他之前做过的那些有千万白金销售成绩艺人的专辑是一样的。

杰出的爵士乐作曲家及职业喇叭手Winton Marsalis曾说,在与其他音乐家合作时,他最喜爱的部分就是每个人都能在不同的领域发挥自己的专长及才华。我非常赞同Mr. Marsalis的话。因为有些人的音调特别地精准、有些人的拍子打得特别地好、有些人是出色的即兴演奏者、有些人可以弹奏各种乐谱。从音乐去认识一个人,永远是一个充满惊喜的经历。

以一个混音工程师来说,对频率的听觉敏感度、对编曲的了解,以及熟练的录音技术都是必备的重要条件。说到那节奏感、分节表达的音乐感和整体音乐性,Mick也全然具备这些天份。有些人天生就是有这种才华,而且可以在他们的工作领域中完美地发挥天赋,Mick就是这种人。我非常感激在录音室的那段时间,在他旁边工作时所得到的宝贵知识,谢谢你Mick!

巧合的是,Mick Guzauski跟我都是从同一个家乡,纽约州的罗契斯特城来的!

社会责任

任何一个拿着麦克风讲话的人都能对每一位听众产生影响。我的童年在不断地聆听音乐中度过,我在那时听的音乐仍然影响着我今日的思想及人生态度。

九岁那年,有天爸爸下班回家带了一张包装套上印着“We Are the World”的黑胶唱片,包装的背面,是一群歌手的照片,有Michael Jackson、Stevie Wonder、Elton John、Cyndi Lauper、Willie Nelson……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歌手。在这之前,我家所有的唱片都是古典音乐。贝多芬、德弗扎克、柴可夫斯基和萧邦都是我爸爸最喜欢的音乐家;但是这一张和其他的唱片不一样。

我第一次打开唱片听时,虽然它有两个地方跳针,但是这首歌仍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这首歌里的每一位歌手都直接地告诉我一个清楚的信息:“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we are the ones to make a brighter day, so let’s start giving …we’re saving our own lives … we’ll make a better day, just you and me.”哇!就是你和我……就是Michael和我,就是Stevie和我……我心里想着是的,我最期盼做到的就是能让这个世界更好。

继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节拍、DJ刷唱片的摩擦声、韵脚的押韵……嘻哈先锋Rick Rubin在他的音乐制作中引领开创了一种新的声音。我还记得十岁时,在杰弗逊小学操场上听着随身听里Beastie Boys的“有权使坏”,我一边跟着歌词唱,一边想着:“这些家伙是全世界最酷的饶舌歌手。”Beastie Boys充满感染力的态度以及无法无天的歌词给我无限的活力。在五年级时,我开始接触到嘻哈的世界。

那个时期,街边墙上涂鸦、霹雳舞、口技合奏及手提音响开始流行,嘻哈在这段时期也逐渐成型并影响一般年轻人每天的生活。我跟同学们会在排队领取午餐的时候来一段Rap,也会围绕在人行道上看着在铺满压平纸箱上跳着街舞的b-boys,口中嚷着:“Go, go, go, Paul, it’s ya birthday, go Tommy, it’s ya birthday.” 那时还没有拿着手枪、喝着高级香槟酒的“流氓饶舌歌手”,这时的嘻哈仍保有它刚萌芽时的单纯,音乐是它的本质,这也是我爱上它的原因。

一年之后,另一位出色的歌手拿起了她的麦克风。

那是南韩举办奥运的那一年,全世界都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体育盛事,同时听到Whitney Houston唱的那首启发人心的奥运主题曲“One Moment in Time”。这首歌深深地感动了那些渴望成就大事、超越自我的人。“One Moment in Time”这首歌让我意识到音乐结合媒体对群众影响的潜力。在这之后,无论我是在棒球赛里投球、或是在准备重要考试之前、在每天送报的时候、在学校的歌舞剧甄试时,这首歌总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鼓励我付出全心全力。

所以你看,我总是认为音乐有一种能感动灵魂的力量,它可以启发我们、激励我们努力上进。现在我仍然相信音乐有这个能量,我也从来没有放弃音乐所禀赋的这种潜力,这也是为甚么当我看到有的华语流行歌曲沦为加工厂制品,如儿童连连看游戏般的自助式卡拉OK伴唱歌曲时会那么的失望。音乐不该只是这样,它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也就是为甚么在我自己创作的歌曲里,我对“我要”、“梦想被冷冻”、“Nature”、“Love Love Love”、你和我”、“龙的传人”、“W-H-Y”和“手牵手”这些歌有着强烈的感觉。我相信这些歌曲所传达的社会讯息,我也相信“心中的日月”这张专辑里Chinked-out曲风所清楚表达的情操,这种情操简单的来说就是“要看得起自己,也要看得起自己的文化”。

媒体向大众传达的讯息,会成为孩子们教育的一部分。当黄金时段的新闻播送着台湾立法委员在国会里打架,我们如何能期待我们的儿童不会倾向暴力?当电视上有声有色的描述着可怕的犯罪事件时,又如何能期待我们的儿童不会变的麻木不仁?有时候媒体渴望耸动的新闻传递了一个讯息:“越病态的新闻收视率越高”。新闻越是怪异反常,市场价值越大,媒体的业绩也越好。媒体工作者似乎已经忘掉媒体的力量,也忘记了伴随这份力量而来应有的责任感;难道我们不能给孩子们更好的内容?也许一些能够滋养心灵的事物,或是可以启发心志、鼓励一般孩子尽力做到他能力所及的最好?这是我想帮忙传达给时下年轻人的讯息。

Whitney Houston的歌里平凡却真切地这样说:“我相信儿童是我们的未来,好好地教导他们让他们能够引导未来,使他们了解他们与生俱来的美好特质,赋予他们能引以为傲的自尊。”儿童就是我们的未来,而他们的未来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力凯的文章:

NO.1
只要一想到“西藏”,涌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便是它如诗如画的山川景色:无垠的黄色原野以及尚未被人类发展所污染的巍峨高山。我仍然记得当地的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袍,在淙淙徐流的小溪和石崖峭的景色前简单而优美地舞蹈。

尽管西藏的景色是如此的美丽,西藏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还是那里的孩子们。正如世界上的每一个文化,儿童是带给我们希望的象征;透过儿童我们可以看到未来的模样;但是多数的西藏人是如此的贫穷,以致于在我与当地孩子们的接触中,让我充满欢乐的同时,心中也有着相同的感伤。

当我们的飞机在拉萨降落,我所遇见的第一个儿童,就是帮我们将行李装卸上车的那个小孩,虽然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能自己处理行李,这孩子却在我们没有邀请的情况下主动来帮忙;行李安置完毕之后,他站在车旁伸出期盼施舍的手,露出你必须给我钱的眼神。我看他褴褛的衣衫、肮脏的脸庞,就我所见,这是他整年来每天都在做的事。没有上学,没有时间和朋友们玩耍,甚至很可能没有人在照顾他。环顾四周,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正和他做着相同的事,尽他们所能的从观光客的同情中赚取一两个铜板。

驱车而行,我们所经之处都会看见更多像他一样的孩童站在路边,跑着要当第一个摸到车边的人,当他们伸出手的时候,有的时候手里甚么也没有、有的时候拿着在地上检到的东西,通常是别人丢弃的废物;当然,世界各地都有贫穷困苦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孩子是乞丐。这些孩子仰赖观光客作为收入的来源,除了观光客外,附近没有其他可以乞讨的对象。

在一个村落中我看到一个比较幸运的情况。这个村落有好几户人家住在一起,他们这小小的社区过着大部份自给自足的生活。当我们到达时,男人们正在盖房子,女人们在烹煮食物,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着。我为这群孩子们拍了一些照片,他们立刻对我的数位相机感到极大的兴趣。当我教他们怎样用照相机拍照后,他们很快地就学会了,并试着用我的相机替彼此拍照。这群孩子对我们带去的每一样东西都觉得新鲜好奇,不停地跟着我们,在我们身旁嘻笑玩耍,面带笑容地跑来跑去。年纪稍长的孩子永远记得抱着年幼的孩子,所以没有一个孩子会被遗落在后面。

回想起来,就在那时,我多么希望我可以让他们看看我所居住的世界,提供给他们我从小就被给予的环境。当然,在这同时,我可以感觉到我所受的开放式教育在我的脑后提醒我:“你怎么可以自认为你的生活比他们好?”、“你一个外来的人,有甚么权力评论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就像所有的伪善者一样,我认为我的想法是有正当的理由:在这里,他们与世界其他的文明隔离,注定要在他们小小的村落度过一生,其中有些人,有这么些人,可能有极大的潜力可以改进这世界。身为一个理工学院的学生,我仅能想像可能有廿个小拉马努金(注:Srinivasa Aaiyangar Ramanujan,印度数学家)、廿个未被发现的爱因斯坦被孤立在这儿,与世界其他的地方没有联系,他们的天分也永远地被埋没了。

我想知道在十年前,力宏是否有类似的经验引导他走向了音乐生涯。我知道当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并不完全确定自己未来的人生要做些甚么,但是一定有甚么样的领悟驱使他下定决心找出正确的路。如今我真的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甚么,但是看见这些孩子让我心里一阵抽痛;我想要教育他们、想要将他们从孤立和贫穷中解脱、想要给他们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所应拥有的机会 -- 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NO.2

舞台闪起一道道耀眼的强光,隆隆的低音鼓声盖过了群众们的尖叫声。此时,力宏的脸突然出现在舞台上方的荧幕中,紧接着,仿佛全身充满光芒的力宏从天降落在舞台的中央,就像是动作片中的英雄一样。

自从多年前曾看过我的哥哥和范晓萱在综艺节目“龙兄虎弟”上合唱“雪人”之后,这次在北京的演唱会(注:2004年8月21日)是我第一次在亚洲观赏我哥哥的表演。在这十年的变迁中,力宏把理想付诸实行,完成了许多抱负,他的成绩真令我赞叹!在过去几周我和力宏的旅行中,让我学到以不同角度来看他:他不仅仅是我的玩伴、我的榜样,更不用说是我的哥哥,但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力宏带给他们的是激励和启发,这让我对他有说不出的敬佩。

当然,我其实知道力宏是有名气的人,但没料到他的名气这么大,好比说飞机上的空服员递给他的水瓶上就印着他的照片。看着人山人海的歌迷呐喊着力宏的名字,那真是一个令我激动兴奋的经验,别提因为是他的弟弟而使我也变得小有名气,特别是那天他在演唱会中为我献唱一首歌之后(演唱会当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这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经验:我的哥哥在数以万计的观众面前,对我唱“生日快乐”,无数的镁光灯闪过我的脸,四面八方的观众对着我微笑。对事前被蒙在鼓里的我,这完全是个惊喜,也让我再次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怎么样,家人在力宏的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从小我们就是被如此地教导,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即使他的名气再大,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另外难忘的一刻发生在演唱会的隔天,在我们下榻的饭店有一位工作人员认出了我并祝我生日快乐,显然她一定有参加昨天的演唱会。当然,被自己所不认识的人认出来的确令我感到兴奋,但是这却让我清楚的了解到为甚么名人们和陌生人及媒体之间存在着“爱恨纠结”的关系 -- 因为名人们必须时常面对这类的跟踪和监视。当我和力宏在一起时,不管是近在离家不远的曼哈顿,或是远到欧洲的希腊都有人认出他。我知道有的时候力宏多么希望可以保有一点私人的空间,让他能够像平常人一样去看场电影,上街买本书或是CD,如果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在外面散散步,也不用担心隔天的报纸会出现他们的照片。

但是对力宏而言,丧失一点隐私也许是值得的,因为伴随知名度而来的是影响力,我知道我那理想主义的哥哥渴望这个可以改变社会带给世界正面影响的机会。他的每一张新专辑都代表着他想要丰富华人流行音乐精髓的企图。这个构想已经使他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中国在世界的地位正快速的崛起茁壮,吸引着全球的目光,力宏这样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迫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世界各国能以尊重与钦佩的眼光,来看待华人的流行音乐。我衷心希望他与多重文化接触的独特经验能够帮助他成就他心中计划的蓝图。

我一直都很崇拜力宏,然而与他同游亚洲后,让我对他产生了一股新的敬意,不是因为他的高知名度,而是因为我从他身上学到一个努力认真工作的榜样。除了维持艺人形象每天必须进行的例行工作外(比如健身),力宏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着自己的音乐、思考着要如何在曲子中融入新的声音、思考着工作的方向。

在与他同游云南和西藏的各个村落时,我不仅看到了崭新的风光,听到了全新的声音,令我无法置信的是,这些村民有的是屠夫、有的是木匠、有的是工人,但当他们拿起自己的乐器时,每一个人都立即转变成音乐家。对我来说这是趟丰富奇妙的假期,但对力宏来说,旅程中的每一天都是工作;然而最可贵的是他在其中所获得的乐趣似乎跟我一样多,这真正反映出他是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清楚的看到,力宏这趟旅行是为了向这些村民们学习音乐,当他们在讨论着古老的技巧与音乐传统时,力宏的手总是不停地写着笔记;而当他们一起演奏时,彼此的默契之佳,会让你以为力宏天天和他们一起练琴。在音乐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你我之分。

如果要我说我最想从力宏那里学到哪一点,那就是他在做每一件事情时所保持的决心与热情,而这一点就是让我知道他值得歌迷们崇拜的最佳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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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过了我的中年,晚年
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
以及静静流过的平野
—————苏来
1.
如同清竹和雅菊是中华的身骨和姿容那样,樱花是长年眺望山峦与大海的岛国吟咏的一首和歌。在暮春的日夜,白色花瓣像银河的星尘般落在《雪国》的结尾里。
来到这座北方城市的第二年,我租住了一处房子。院子里便有这样一树樱花。正是春天。樱花绽放,地上铺着一层细软的白色花瓣。此情此景充满着某段记忆的暗示,叫我一眼便喜欢上。我又想起这样一个故事,在日本明治时代,曾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跳瀑自杀。她并不是因为失恋或者厌世,疾病或者绝望,只是因为觉得青春年华太美,不知失去后如何是好,于是不如像樱花那样,在最美的时刻死去。
房子是过去殖民时代的老建筑。地方志上记载这栋房子的特色在于融合了三种建筑风格。德国籍的意大利裔建筑师为法国人设计。后来被一个日本人买上。我曾固执地猜测院子的樱花便是那时被种下的。然而经过多年改建和维扩,房子外表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内部之陈旧,凡物皆有着被时光细细抚摸的温感。光线被阻隔在顶部弧度柔美的窗子外面,只在脱漆而粗糙的旧木地板上切下一溜狭长的暖色。屋内显得格外阴暗。铁艺栅栏色铁锈被雨水冲刷,在青苔隐现的墙上留下泪痕般的印记。
我在这里,只拥有一间房。一缕光线。房间像是一个旧教堂的冷清的耳室,终年在晨曦时分获得富有宗教以为的光芒从高而窄的玻璃窗射入。
隔壁的一个女孩子是美院的学生。她用张爱玲般的语调万分亲切地描写这里:清晨时候,卖早点的老师傅骑着挂了铃铛的旧自行车,铃铛清脆作响的声音和豆浆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潺潺地从窗下流过去。
我一直都记得搬来的那日,春光甚好,在漂浮着丝丝柳絮的温溽的空气中,无处不在地游移着晴朗的气味。打理好屋子走出门院的时候,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眼。天空的蓝色被清明时节的雨洗得发白,淡如裙子上的浮青暗纹。院子里一树樱花,凋落之姿,状如飞雪,洒下的是一地古代日本散文中的物之哀。
我在那里停留片刻,邻居的那个女孩儿便也走了出来。那一刻她抬起手来遮住眼前的强烈的光线,我看到她右手四指上的银戒指。
一来二往,我们渐渐熟悉。
闲谈几句,我问起她的戒指。她略带疑虑,取下来给我看。说,这是她和一个男孩到泸沽湖旅行之时在一家银铺打做的。做了两只,分别在上面用纳西古文刻了彼此的名字。她又指给我看,并且轻声说,我的戒指上有一道裂痕。也许在打造的时候,用力过度。我告诉过他,感情用力过度,亦充满裂痕。等到它断裂的那一天,我们便分手。
2.
那天晚上她敲开我房间的门,送给我一本《枕草子》。她穿白色宽大恤衫,水绿色的短裤,趿着人字拖鞋。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健康得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柠檬。她说,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
那一个瞬间,我望着这本书,恍然见回到了尘埃中的心动。
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一个人。面容素净如雪般的高个儿少年,看起来清清朗朗,像是操场边一棵沉默的翠绿杨树。
在那一年,从秋天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天天走路回家,我就远远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以至于他的每一步姿态,我都谙熟于心。熟知他居住的院子。熟知他偶尔在画具店和书店停留。数值他走路从来不会回头以及左顾右盼。熟知他习惯将双肩包单背在左肩上。熟知他因自幼习字而写得一手雅畅的行楷。熟知他十分喜欢看书。
他是那样姿态端然的少年。我知道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左右手均可以写漂亮的字。手腕上系着黑色的细线,上面还有一颗纽扣。我曾经趁他离开座位时,翻开他反扣在书桌上的一本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
喜欢看这样的书的年轻男孩,不多见。
姑妈从英国回来的时候,送给我一支从莎翁展览馆附近的纪念品店里买回的鹅毛笔。15英镑。金色的笔尖,浅棕色的羽毛笔杆有近一尺长。握笔书写起来竟有飞翔的诗意。我拆开朴素简洁的包装,信息的瞬间,第一个想起的人便是他。
那日下午我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书店买来一本薄薄的英文字帖,开始练习写漂亮的圆体字。
因为我曾经在老师给全班放电影,镜头里闪过一篇漂亮的圆体字书信的时候,偶然听到他惊叹,太漂亮了。
我知道,他是沉默寡言的人,从未喜形于色。他一定是非常喜欢圆体字。
在那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夜夜在台灯下透着灰白的薄纸,蘸墨临帖。连鹅毛笔的笔尖,都被磨得光滑圆润,使用起来顺手舒心。那一沓用来重复临摹拉丁字母的纸,摞起来已经厚厚一叠。看上去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
那封信,我几乎写了两年。夜夜棉队信纸,强迫症一样练习如何把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像一首诗。溟莫地想象着如何以像电影场景一样的方式交给他,然后获得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像花阴下的苔藓一般青郁的恋情。
在快要毕业的时候,终于决定去找他。
是在他生日的时候。我带着写了两年的信,最后一次跟着他回家。那条路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夕阳下我在他后面走着,一直凝视他的背影。两年多的时间,那些因为他而天真而卑微的时刻,声势浩大地清晰浮现,在内心深处摇摇欲坠,心跳变得粗犷激烈。
我想我一定要把信给他,否则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简直会死掉的。
追上他的那一刻,我几乎深吸一口气。喊出了他的名字,把信交给他。他略带诧异地点点头。拿过了信,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
我亦转身,却竟然双手捂面,禁不住即刻哭出来。那个时刻我怀疑,这难道就是我用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换来的一个潦草结果吗。他又怎么能够知道,白纸上的那些花纹一般繁复漂亮的英文,是我整整两年时间夜夜在灯下心酸莫名的想念中一笔笔练习出来的告白。
那日我头一次觉得自己无限卑微。所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天真幻想过的美好方式,全都只兑现了一个最仓促潦草的现实。我捂着脸,泪水几乎要从指缝间流出来。那样的感觉,似乎比日后与他的接触更他、让我刻骨铭心。
我记得毕业前后,他都曾经主动联系我。
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情景。整齐地一丝不苟的房间,藏蓝色的窗帘与床单。白色桌面、地面。干净得几乎有些偏执感书假上摆满了书。其中有大部分日本名著。尤其喜欢川端康成,以及古日本作家,比如清少纳言,吉田兼好,或者松尾芭蕉。
他的阴郁气质,果真与他的阅读偏好吻合。
他取下一本《枕草子》,说,这是清少纳言的随笔,我很喜欢。送给你。
回到家之后,打开那本书,看到里面夹着的一封信。字迹相当漂亮,一如我早就熟知的那样。我匆匆扫一眼,因为担心不祥的结局,却又忍不住抱着欣喜的期待,所以鼓起勇气即刻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果然,在结尾处写着“非常抱歉”。
那一个时刻我的头脑中有着瞬间空白。如同那些烂俗的武侠片里,最锋利的刀总是会在留下伤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让人倒下,而又要过很久,才可以看到鲜血流淌。
那个夏天就这样淡出了生命,仅仅消失为记忆的一部分段落。
多年之后的同学会上又见到。大家还会一起喝啤酒,唱歌,最后分开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互相拥抱。
当轮到他的时候,这个曾经占据了我全部心情的少年紧紧拥抱我。他清晰而灼热的心跳敲打着我耳朵的鼓膜,令我忽然间感到怆然的眼泪夺眶而出。头脑中闪现的是那两年寂寞卑微的少年岁月。我此刻埋在一个曾经等待过的怀抱里。却因为再次怀抱了曾经的等待,而终于明白成长的意义。青春的奢侈,便在于能够有足够清澈的心情,用七百多个夜晚去写一封言不由衷的信,给一个并不属于将来的人。
此后的人生,也许不会再用两年的时间,练习为一个人写一封信。
不再会跟在他后面,目送他回家,看着他背影,充满感伤入骨的欣悦。
不再会暗自祈祷着用最优美的方式向隅,却实际上在仓促转身的一刻痛彻心扉地哭泣。
数年之后,阴差阳错念了英文专业。许多人称赞我写得一手整饬而漂亮的英文书法。我微微笑着,那个时候总是会忽然想起他来。
而彼时在灯下一遍遍在白纸上临摹圆体字,心绪被一帧模糊的少年残像所啃噬的青春岁月,再也不会有了。
3.
那夜邻居女孩儿无意中送了我这本同样的书。
我在被会议击中而沉默不语的时候,她还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半晌,她说,刚才达电话给他说分手了。因为今天早晨,我的戒指终于断了。
她竖起右手的手指,我看到戒指上的裂缝,断得不可思议。她说,睡不着,我们聊聊。
我们坐在地板上专门找催泪弹来看,看《心动》、《玻璃之城》,看《英国病人》和《廊桥遗梦》的结尾,看得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看完电影,我们关掉了灯,在凌晨三点的黑暗中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一直跟我讲她喜欢的那个男孩的事情。我已经困乏无力,模糊之中惟一记得的,是她这样对我说起的故事。
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一直很喜欢和那个男孩儿一起玩。某天,这个最要好的玩伴很神秘地告诉她,昨天他发现了一座城堡,神奇异常,答应入夜后就带她一同去历险……
于是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对入夜翘首以盼,希望和那个男孩儿一同去“城堡”。而她的愿望一次次地落空了,因为每晚她轻声摸到男孩儿的床前,总发现他早已美美地入睡了,脸上洋溢着难以琢磨的幸福表情,甜美无比。
她每夜都醒来,等待和他一起去历险,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永远都谁得那么沉。终于这个女孩儿感到无限伤心。渐渐和他完全疏远。
她说,我已经爱了他将近二十年。他永远都在他的城堡里,却从来不带上我。我太累了。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4.
快要天亮的时候,朋友终于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
我头疼,冲了凉水澡,在空调嗡嗡的响声中,拉开百叶窗,看见微蓝的天色缓慢迫近黎明的边缘。
我开始想起他来,于是在灯下给他写信。
那些流畅的,花朵一般的圆体字,在阔别了多年之后,重新从笔下流出。笔尖在白纸上摩擦出年代久远的记忆。这又已经是湮没在灰尘中的片断了。
我从书架上取下当年他送给我的书,翻开来,似乎还留着遥远的少年的气息。
很多年之后,我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确信他当年曾经试图在那封信里面隐讳向我诉说的那些事情的确是真实的。我开始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十字架。
我庆幸,他因为信任物品,使我成为他内心秘密的第一个知情者。他是一个喜欢男孩的男孩,那些年当我在寂寞而伤感地想念着他的时候,他也同样,甚至更为坚苦卓绝地,想念着另一个无法企及的人。
在二十岁的某一个彻夜未眠之后的清晨,世界醒来了。我看到那些曾经无处安放,满得快要溢出生命的青春,曾经给与我们那么多美好而奢侈的方式,修饰人生的平凡和落寞。
我也只不过会是在几年后,看见一处充满了旧日情韵的房屋,因了它的院子里有那一树即刻会让我想起那个少年的樱花,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住下来。
住进被幻想渐渐弥补的回忆里。
5.
有人说,假如一个人的梦想无法实现,那么仅有一个姿势也是好的。
比如摆一个飞翔的姿势,或者在睡前说句祝福在梦中能见到大海的话。
6.
这个季节的结局,是邻居的女孩儿因为出国而搬走。
我们只是偶尔互在博客留言,节日的时候发邮件。后来的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当我都快要把她忘记的时候,我又收到她的电子邮件。邮件之中只有一个博客地址的连接。
我打开页面来,看到那个主县在她生命里的男孩儿这样写:
今晚和她分手了,她是我幼儿园的园友,若论相识,整整二十年了。到现在我仍然不确定那分手的原因,心中莫名。
三天前,她还对我诉说着她幼儿园的一段故事。
那时某天,她的一个很要好的玩伴神秘地告诉她自己发现了一座城堡,入夜后就带她一同前往……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对入夜翘首以盼,和那个男孩子一同去“城堡”,而她的愿望一次次地落空了,因为她每晚她轻声摸到男孩儿床前,总发现他早已美美的入睡了,而脸上洋溢着难以琢磨的幸福。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令这个女孩儿和他疏远了。
我终究没有告诉她关于那另一半关于我的会议,她尚不知自己只拥有这故事一半的内容,而此刻的我却拥有全部。
当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便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有一次,我见到了一座城堡,很绚丽。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并答应带她一起去……之后的几晚,我都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她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小手紧握,走在堆满奇珍异宝的山路上,一同欣赏那璀璨的光。我们无比快乐,而我从不因每天早晨自己的空手而归感到丝毫沮丧,因为她仍然睡在离我不远几床之隔的地方,仅仅如此已然令我心满意足。
后来,她疏远我了。我懂得了。城堡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
今晚,她哭泣着挂断了电话,余音散尽。
对于我,那城堡尘封在了二十年前的记忆之中。
而她,仍不知那城堡在梦中。
爱也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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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错过了我的中年、晚年,生命的长河,不经意的转弯,以及静静流过的平野。”

这是我从别人的msn space里面看到的句子。真美。像最深的春天。

近日遇到一些倒霉的事情,弄得很狼狈。生活总是要有这样的低谷,所以不想多牢骚。总会好起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删去了自己曾经的msn space 空间,也停止了在sina 的blog. 以后只想专心专意地在这里记录生活。BTW,感谢我的一个读者,他的团队正在帮我建一个个人网站。我相信它会很漂亮,很有内容。我想把它做成一个很好的领地。个网建好之后,会把地址告诉大家。

我不是没有希望过,要呼喊自己内心的东西,让所有人都看到。就像我最初的那些表达。可是后来慢慢觉得,生活的安宁与寂静,让一个人完整地活着,这是难得的事情。阅读课上有一篇写瓦格纳的文章。欲扬先抑的说了他的真实人生。瓦格纳的猥琐,自大,自私 ,狼狈,和任何人没有差别。像我,像你,像所有人——因为判断一个人的标准,不是看他在人前做了什么,而是要看当他知道他永远不会被别人发现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认识一个人。

我一直很希望我能够变得更诚恳,更善良,更单纯,更安宁,像我遇到的和喜欢的有一部分人那样。但是,是否他们也只是一个幻象,因为我并不能够了解他们。后来我才觉得,我应该接受不完整的自己,而尽量完整地去活着。为此,我希望我能够被人原谅。

最近看了《linda linda linda》《牡丹与玫瑰》《幸福来敲门》等等。对于linda linda linda,我原本期待很高,影评说导演山下敦宏是日本贾木许什么的。可是看完之后,(当然也许也是因为我没有仔细看的缘故,观看是和《幸福来敲门》同时进行的)对电影尤其是那个演vocal的演员木讷僵硬毫无灵气的style真的有点不太喜欢。女孩子们翻唱的蓝心合唱团的名歌《不尽之歌》,竟然出现在日剧《牡丹与玫瑰》的一个场景中。真的很巧。歌词说,歌颂不灭的歌吧,为了这个混蛋的世界,为了所有的人渣……linda linda ,linda ,linda ……

我很喜欢《牡丹与玫瑰》的主题歌,尽管这部片子充满了日本式的虐恋,花瓶们做作矫情的表演,以及唐突无理的编剧。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编出来的情节。其实本来会是很好很好的一部戏的,可惜了。感情不应该像那样的。要是换作我来编剧的话………… 不说了,没准更不伦,更BT……

看到一句影评,说,让某段时间无所事事,是我们热爱生命的唯一方式。

我又看到了过去的一些照片。在去稻城的路上,那些深得像梦一样的天。让我想起某人几年前写的歌词:那一天/门前蔓延大片麦田/风吹过/天空颤抖微微泛寒/

就是这个感觉。

我发烧,在一路沉默而漫长的行车中,蜷缩在车的后座,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湿润的灰色的天地,渐渐逼近夜的边缘。路边无垠的开满了紫色花朵的荒原,在暮色之中渐渐黯淡。那一刻,世界即将安然入眠,寂静得像我未曾遇见你之前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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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因为无法忍受电影《俄罗斯方舟》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独白和令人窒息的长镜头而合上了笔记本的凌晨三点钟,我们终于困了。房间里彻底黑暗下来,像高中时突然熄灯的宿舍。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你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台灯的开关,令我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房间。

  一起躺下来的时候,你说:“喂,跟我讲讲你的以前吧。”

  这样的要求被你提出来,我彻底吓倒。更甚的是,一番讨价之后,你主动到以坦白去年夏天的一段韵事来换取我的开口。

   

  辛辣而雨水丰沛的夏天结尾处,我对你说了些什么。

  又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我们都知道,表达——如果一定要有的话——也无论如何不能够失去一件平静与含蓄的外衣。

  那是我离开之前的夜晚。翌曰你送别我,为我把箱子举上了行李架,带我去车厢尽头教我看时刻表,嘱咐我把财物保管好。我看着你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熟练利落的样子,就似乎看到了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旅途中孑然一身的影子。

  若要以这样地方式来说——

  四年半以前,在军训的休息间隙,你蹦蹦跳跳地过来搭讪,找了个极端拙劣的借口:“像F和弦之类的大横按你怎么办?”这是我们此生的第一句对话。在那一年里,我给尚且陌生的你买过一个冰激凌。彼时你有极其意外的天真表情。你也曾在某个下午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送给我一张老狼的CD,嘴里一直念着,盗版的盗版的……

  三年前的九月,在刚刚分完文理科的新班级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你一个人挪了一张桌子坐在最后,在班主任语调高昂的说话声中,埋着头不停地不停地整理抽屉里的文件夹,你这样的习惯好像一直贯穿到了高三的语文课。在那天下午,我们吃晚饭时忽然说好一起同桌。

  两年前愚人节,我想也没有想就吃下你递给我的牙膏夹心的奥利奥。而后你突然爆发狂笑,我才大骂一声奔去漱口。我想我一定是反应过激了,否则你怎会追过来问:“喂,你没事吧。”而我很生硬地没有理会。那天我们像闹别扭的小学生一样互不说话。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生气,而是一直在费力思索我该如何弥补——弥补刚才让你觉得我很小气的一切。

  一年前的周末,我极其偶然地去了书店并且又极其偶然地翻开一本《岛》,恰好就在翻开的那页上,我撞见我的名字,读下去,竟然是你写的信。合上书时,我因了你的那些记得,而终于获得如释重负的心情。那曰我真正为此很开心。想想理由,又觉得真寂寞。

  半年前的暑假,在沿着泸沽湖步行的途中,我之所以连续三十公里一直走在很前面,只是因为我会尴尬于跟你并肩行走而且长时间不说话,但又不想看着你的背影。你也许模糊知道,前者仅仅是我个人性格致使的一个与你南辕北辙的习惯。

  一个星期以前,我迅速删掉了你颇有微词的那篇仅贴出来3个小时的BLOG。因为我不想自己让你不喜欢。这是我一直以来最羞于启齿的惴惴隐忧。

  两个小时以前,我发了短信问你某部忽然间想不起来的贾樟柯电影的名字。你回答是《任逍遥》。看那部电影是在三诊结束的晚上。小青和我被你拐回家。夜里小青睡了,我们两个只好面对片子里那些精妙的黑色幽默拼命忍住笑声。

  用这样一串仓促的排比句来整理时光的脉络,放弃去顾虑这样的表达是否显得学生腔浓重并且语言苍白稚嫩。其实,偶尔唠叨下这样无谓的怀念,都是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你先于我好早之前,就把它静静地放在不再轻易拿得出来的沉默里了。而我直到现在,都还常常念念不忘地把它带出来悄悄去和寂寞散一下步。每一次又好像都有新的惊喜。所以你看,我总是有些不懂事。总让十六岁起就开始恪守冷暖自知的你觉得相较之下有失担当。好多年了,我甘于留在原地,静静观仰疏于言表这样一个姿态,如何在你身上有了极其赏心悦目的根植。后来你一个人背着行囊一步一步走过的那些行程,仿佛就是完美地证明了,只有记忆成了身外之物,我们才可以在这陵园一样的人间,走得远些。如此意义上的远些,自然有参照物而言。这些年的过程,我们走得和所有人一样平淡,生命与我们之间,以及我们自己之间,连一点大的波折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曾经以为极其盛大的青春的构成,其实不过是一些形式上细微到一旦掉进时光的河床就再也找不到的碎片。就好像极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轻易说起一生,轻易以为一生可以就此交付。但是颠沛的感情其实从来不能托以终生,缘由无他,只因生命是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从交付。每每回过头来一看,也只不过是与其并肩了一段花荫下的岁月而已。至多留下些情动的隐隐回声,至多留下一些连回声都散尽之后的寂寞——比如很久以前,当极其年少的我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会因为别人的爱情而情绪丰沛地哭出来。一些年之后,我再看到那样的电影,会因为自己心里想起了一些人事,而哭也哭不出来。

  就像他说,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当然,这一切都还是在我一直不能够按照你所期待的那样,至少在表达上,举重若轻起来的时候。

  我不解的只是,我们是怎样在这种和平的表象之下,用你自己的说法,一年一个花样地变得有了现在这样的姿态的了呢。

  在我们走过的路上,你沉默的时刻,比你提醒自己要去沉默的时刻更多。这是我记忆良深的,那个在文字里面写“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的少年的你。

  而在告别了你的孑然旅途中,我在列车的窗边长久眺望眼前绵密无尽的平原。以灰绿而寂静的大地作衬,我看见我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这样的逼近,突然觉得她比我更加真实。但是玻璃的那一面,并没有另一个我。

  那一刻慢慢想到,生命只是一把尺子,常常被用来丈量远远大于它长度的欲望。上帝对于这把尺子的设计,竟然蕴含着对我们的本性如此悲观而准确的预料:如果嫌它长,可以中途折断;但如果嫌它短,却无论如何无法拉长。青春在这样一把尺子上占据的只是一段短暂的跨度,一尘不变地被几个细密的标识所代表。而我们观瞻它的角度,已然像曰晷般记录了我们与它的渐行渐远。

  这些,其实都是早已意料。未曾料到的是,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会让我对他的敬畏和在意完全左右了我自己。以至于一旦想要试图表达起来的时候,会因为他偏好的忍敛的方式,而始终会感觉有失担当,并且最终也静默下来。

  这是我最软弱的地方。

  因为我与你的沉默,有着一些本质上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问,缘何我们总喜欢以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方式去感知我们自身的存在。

  其实,答案早就在我们提问之前就昭然若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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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那么一届“新概念”里面,出现一篇非常有名的文字。《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这个冰激凌一样在甜美的同时让你感到冰冷的名字,反反复复被很多人引用。
张爱玲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准确说是十九岁——写下了这样一个句子: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引子
1     
昨天的大学语文公共课上,三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面弥漫着闷人的汗味,我特意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因此得以歆享了北方九月的荒凉阳光以及热烘烘的新鲜空气。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文科生的下午,我依旧是昏昏欲睡。趴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很淡很淡的字迹,写着,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旁边还有一些作弊用的选择题答案以及凌乱的算式。我看着这句语焉不详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比如说——
2005年6月,高考结束的第四天,收拾书柜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从最顶层掉下来一本2002年6月的《中外少年》砸在我的头上。绿色三叶草图案的封面,最后一篇是《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那还是一个高三少年的文字,那些熟稔的独白式的青春,遗失在这样一个开头里——我叫晨树,生活在中国的西南角……
绿色的分辨率很低的印刷效果,细圆字体。大十六开的纸张。读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只笨笨的橡木球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动——那种踏踏实实的令人沉溺的镜头感:抽屉里面的CD,半夜在街上晃的少年,车灯打在脸上,桌上的参考书耀武扬威地望着我,突然离开的林岚,说给全世界听的晚安,最终还是掉下来砸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的文字,那年我初三,我在连续第三遍看完那篇文字的时候,心情激越地提起笔给他(她? )写了一封信,寄到富顺二中。我在信封上写,请一定转交。但是最终还是不出我所料地杳无回音∶)因为我知道那个孩子刚刚毕业。如同我。
今天我遗忘了这样一些幼稚而甜美的过往——当三年后这个少年直接给我发短信对我说“你的《花朵之蓝》还要修改才能用”或者“有没有兴趣给下一期的《岛》写这个专题”的时候。
而《中外少年》已经停刊了。而那篇文字后来被反复收于他的文集当中(并且印刷清晰字体方正)。而我后来也开始收到很多陌生读者的信件——完全如同当年自己给他写信那样充满了朴拙的期待以及热情……于是,我从你们的笑脸上,知道自己长大了。
我迅速地重新翻了一遍回忆,目光碾过那些佚名的断章。最后将这本杂志放回书架最顶端。无动于衷地仰望这个毕业的夏天里漫长的漫长的阳光。
最终就这么走过了高三,懒懒地睡在千辛万苦换来的并不理想的大学课堂上。
那个声音非常催眠的老师在照本宣科地念着一篇大师作品的创作背景,而我恹恹欲睡地翻到教材几十页后面去,看到十九岁的张爱玲写的文字。这个天才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穿着这布满虱子的袍子,十九年不洗。在接近十几岁的尾巴的时候,在时光的路途上转身倒逆着前行,如此我便高兴地看到经历过的青春越来越长,进而掩耳盗铃地忽略剩下的青春越来越短。顾城说,人生很短,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该休息。
你看我用高三的岁月换来的梦寐以求的北方,阳光与土地一样荒凉。

2

  在每一段赤诚的叙述或者回忆开始之前,都是困顿。
犹如花朵之绽放。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总是非常喜欢给我们重复一句冰心的话。大意说莫要凭空慨叹花朵之美,绽放背后,美得辛苦。我凭直觉就很折中地以此作为年华之隐喻,成长以及其他的什么什么。
叙述同回忆一样都是美得辛苦的事情。
就在前天,小学同学会举行到最后,夜色逐渐深沉,许多孩子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我们几个。在喧闹的KTV里面,我窝在沙发上听着他们唱那些很老很老的流行歌。《光辉岁月》、《真的爱你》、《真心英雄》、《朋友》、《我无所谓》……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听过流行歌了。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透过那些阔别的少年们日渐棱角分明的面孔,清晰看到成长给我们的脸庞留下了怎样的吻痕。
我听着听着觉得内心突然空旷起来。耳边巨大嘈杂的声音突然渐渐安静。眼前画面静止。如同过去的剪辑手法,废胶片失落地从剪刀的缝隙间掉落下来。有那么些喝高了的朋友,兴致不减地端着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酒杯,大大咧咧地说:“班长!干!”于是我摆出照毕业照时需要保持的僵硬笑容陪着他干杯。他戏谑着颇带沧桑感地对我说:“班长啊,六年啦。”然后又晃晃悠悠地上别处敬酒去了。
十一点半,接到妈妈第三个催我回家的电话。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要走了。”大家挽留我不成,那个男孩便提议大家最后合唱一曲《同桌的你》。于是我们就都站起来,扔掉话筒,声嘶力竭地唱: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会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

  我模模糊糊听到了那句话,“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瞬间我就感到眼中热泪沸腾,蹲下来,眼泪哗哗地掉。埋下头,我觉得我哭得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我被自己这样的激动样儿吓得不轻。我似乎已经几年没有哭过。此刻头脑之中反复产生诘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快就要长大为什么过去的事情我知道它们存在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此刻我要难过?身边的男孩子们都像哥们儿一样拖起我,手臂挽着手臂,拍着肩膀,边哭边喊: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啦啦啦啦。

  干杯,我的漫长的,漫长的,如同夏日一样漫长的,青春。

  十二年前,我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点名之后被老师告知,我走错了,是隔壁班的;

  九年前,我踩扁了同桌的铅笔盒,他没有告我的状;

  六年前,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面举行毕业典礼,大家给语数老师买了两件白色T恤,在上面签满了四十五个名字,这是我的创意;

  三年前,在初三三班的毕业典礼上面,我收到一件没写姓名的纪念礼物;

  两周前,高三七班的毕业聚会,我没能参加;

  一个小时前,我重逢一些阔别了六年的面孔;

  现在,他们对我说:干杯。

这就是成长吗?像一页页翻书的感觉。

看到毕业照片上已经叫不出来名字的笑脸,看到做满了纠错笔记的参考书,看到覆盖着厚厚的粉笔灰的讲桌,看到写在黑板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看到空旷的教室,沉默了的日光灯,看到不再显示倒计时的液晶屏。它们,都是沉默忠诚的伙伴,如此不动声色地陪伴我们轰轰烈烈前仆后继地踏过命运的沼泽。而今,对于我们的不辞而别,不诉离伤。
然后我们就这样走出高考的考场。穿过初夏蝉声聒噪的操场,穿过白色的教学楼,穿过十八岁的躯壳,穿过在高三艰难的岁月里幻想过无数次的所谓自由……熟稔的城市优雅地朝我们远远微笑,笑容含义不明,以至于无从揣测我们即将获得勋章还是讣告。我看到那些三三两两的还在不断议论着那道选择题究竟是选C还是选D的孩子们消失在西沉的夕阳里面:他们的确是这样走了,我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他们就这样走进太阳里面去了。就如同一切刚开始的那些个九月天,他们从晨曦的光线之中走出来一般。紊乱交错的脚步像命运那样不可抵抗。
在这个夏天,所有的等待逐渐在命运的显影液里渐渐清晰并且成像。但最终,只看到曾经的希望走过来对我说再见。时光对我说再见。你对我说再见。
这的确是一件矫情的事儿。我们兴师动众地试图抗拒时光的力量,要将所有日后注定会变得语焉不详的记忆一丝不苟地镌刻在一张胶质画片儿上。但是我在听到《同桌的你》的时候能够哭得出来,事后狠狠地高兴了一把:原来自己还能够矫情矫情啊。
我害怕自己就只能窝在沙发里面看着大伙儿唱歌,傻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歌词,喝两杯别人买单的啤酒,打几个哈欠,看看表,然后说拜拜。因为人就是这么老下去的。
这是小学。那么初中呢。那么高中呢。那么四年之后呢。我仿佛已经不再能够准确回忆起过去的毕业典礼是怎样的场景。我只知道最近的这次,因为时间关系没能赶回来照高中毕业照。他们将没有我的毕业照片寄给我。我凝视空白的面孔。花朵之蓝。缺省的记忆。遥遥无期。我是不喜欢照相的人。藏传佛教认为,人不能照相,因为若有影像留在人间,便不能获得来世。毕业前每个人都在疯狂“签售”毕业纪念册的那段日子,贴纸店生意好得不得了,但是我很偏执地不给他们留照片,为此朋友们大声地在电话里冲我叫嚷:干吗啊,这么不耿直啊,一张大头贴都不给,毕业照也不来照……我嘻嘻哈哈地敷衍,心里却在想,如果明知要被遗忘,那还需要努力留下痕迹么?看到费尽心机想要记住的东西被不可避免地忘掉,是件多么尴尬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三十年后,你指着照片上的我,却半天叫不出来我的名字。
所以,宁愿没有我。这样,就给了我一个回答那种尴尬的虚伪借口。
3

高二的孩子们开始找我们要书。我细心整理好笔记,交给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如获至宝的样子,我突然心酸难忍。我开始舍不得这些印记。因为知道告别与遗忘迫在眉睫,我拼命想要留住。后来陆陆续续又将那些空白的参考书和试卷整理了送给其他的学弟学妹,整理的时候我随意翻开,看到一道很白痴的选择题,下面哪种岩石属于沉积岩。
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这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我轻轻合上书。无声叹息。
明天。我将要离开。收拾好了行囊,和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十禾告别。很不巧,十禾在举行她的第三场毕业聚会。她已经是那个高中里面VIP级的人物。男朋友比朋友还多,朋友比同学还多。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儿。不是最漂亮。却是最夺目的。难以描述的魅力和好人缘。和初中时代疏离桀骜的形象判若两人。
再次见面是在KTV里面。所有那些有请必到,不请自来的男孩儿们,众星捧月一般在包厢里面兴致盎然地又喝又唱。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大半都喜欢十禾。为了应酬,十禾忙得没有办法招呼我。我随遇而安地缩在角落里面,兴味索然。
不喝酒,不唱歌。只是漠然地看着所有的男孩女孩都已经喝高了,东倒西歪,穷形尽相。唯独十禾千杯不醉地站在角落那个榻榻米上,捧着话筒,独自吟唱张惠妹最老的经典情歌。十禾连续唱了五首,其实我知道她是唱给我听的。因为在初一的时候,很喜欢听这些煽情得不得了的情歌。那个时候,真的很可笑。
彼时我看着她多少有些自我陶醉的专注神态,恍恍惚惚想起三年前,十五岁的十禾,裹一件男式毛衣,素黑的短头发。冷峻桀骜到无人接近。尽管怕冷,还是和我一起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观望日复一日的暮色。烈风抚过头顶。然后,无动于衷地说:“走吧,回去了。”
这个场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在我的文字中出现过很多次。
这样一个少年时代的十禾,现在在包厢的暗处角落里面,被那些神志不清而又情绪激动的男生们拥抱或者亲吻。尽管我清楚,她并不爱他们。靠近,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或许她已经孤独得只能沉溺在被异性簇拥的虚荣感之中不能自拔。我默然看着,只是感觉有些舍不得。并且遗憾。
那晚她很歉疚地对我说:“看,你都要走了,我还没招待好你。光顾着那些狐朋狗友。你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难过?”
我面对这样的问题,哑口无言。于是她也就不动声色地笑笑。端起两杯酒,递给我一杯,轻轻碰一下,哽咽而犹豫地说:“我……知道……你会记住我。”
我心里陡然被戳了一刀。十禾难道以为,我会忘记她么,会忘记我们的少年时代么?
然后她暗自走开。转身对那边的一个朋友笑脸相迎。
于是我抽出一张补歌单,就着包厢里提供的笔写下一张字条:

  你经过这么多的人,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以后还会有。

  但是你要记得,最后留下的,永远都是我。

                         2005.08.26

我将字条塞进她的钱包。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知道这几句话又矫情又滥俗。但是这种话,就是因为想说它的人太多,才变得又矫情又滥俗的。
那天我独自走路回到家,却看到她坐在我家门口。我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十禾站起来,对我说:“知道你突然走了,我扔下他们打了车赶过来。”
我们再次像十五岁那年的离别那样,简单地轻轻拥抱。她问:“三年前毕业,你要去读高中,那次我怎么和你告别的?这次,你走得更远,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十禾伸出手,将我凌乱垂落在前面的头发捋上去。
褪尽了疲惫的烘托和虚荣,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十五岁的十禾。瞳仁清澈。神情凛冽。如同那枝熟稔的,主茎颀长的矢车菊。

4

翌日我在清晨背上装满了衣服的登山包,提上一个沉重至极的旅行箱,最后一遍检查好了火车票和学校报到要用的通知书和证件,对妈妈说再见。固执地不让她送我一步。因为中耳有炎症不敢坐飞机,所以我坚持独自坐火车去北方。铁路没有经过我的城市,还得先去成都上火车。到了成都已经是下午,我像个打工仔一样邋邋遢遢地坐在行李上,等着曲和来接我。那天晚上我请她和另外一个从英国回来的同学吃了一顿必胜客。撑得心满意足,然后又去little bar坐坐,聊天。在成都度过三年的时光,却因为极少出校门而完全没能体验这座城市的宠爱。甚至这才是我第二次坐成都的公共汽车。
火车是明天下午的。当晚借宿在曲和家里,见了她的哲学家猫咪——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床边用电脑看了张DVD;半夜才睡下去,又一起卧谈聊天到凌晨。我知道,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曲和以及另外一个要去香港浸会大学的死党一块儿送我去火车站。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混乱人群,挤到了站台上。以一种非常艰苦朴素的传统姿态告别。曲和在严肃时刻一向是这么沉默并且善良的实干者,手脚利索地迅速把我的行李举到了架子上,细心叮嘱我不要上当受骗。然后她们俩便离开车厢,站在月台上等着列车离开。车厢的窗户不能打开,于是我就在窗台边上看着她们俩低着头给我发短信,咫尺之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个站在月台上的影子。她们不抬头,所以我才敢面朝她们的身影微笑。
列车启动的时刻,两个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轻微挥手。于是该我埋下头来。我伸出告别的手,压在玻璃窗上——平面的透明离伤。再次是铁轨的声音有频率地逐渐加快,她们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如同这个夏天的漫长的漫长的阳光,倏然而过。
再见。
我知道,若没有别离,成长也就无所附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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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着史铁生的散文,零碎地牵扯起我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记忆,一如北方的黄山厚土之中倏忽而来的忧伤的信天游,那些灿若信仰一样的阳光以及阳光下信仰生存的人民。几百年几百年的生死相继。于是我想有一次远行,于分分秒秒细碎流淌的时光与路途之中察言观色所有遥不可及的生存方式,以及其中的人们。我发现我爱上了北方,祖国的北方。满含苍凉的气息,那些大片大片的哪怕皲裂而且焦灼的黄土地,那些皮肤黑皱似柏树老皮的农民,他们淡定而且朴素的容颜,昭示着千百年的平凡历史。
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怀抱有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乡野,人群,或者飞雁。它们由来已久,在日光的抚摸和岁月的亲吻之中亘古不变,它们的生死枯荣轻得无从察觉。但是我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就像我能触手可及那华实弊野的田野上掠过的风。我想琨黄华叶的季节,那些老宅子紧闭的朱漆脱落的门,那些灰蓝苍郁的高远无比的天空,干燥的空气和清澈的街道,或者冰糖葫芦的甜甜香气,以及从墙后面能传来孩童嬉戏之声的旧胡同,这些自在的生命和事件,永远这么不紧不慢地投奔茫无重点的未来,悠然地像老银杏的叶子晃晃悠悠飘落的那几年。而他们背后却可以隐藏无尽庞大而又诡秘的故事,无论是一个年轻人的爱情,还是老人的死去。它们不动声色的样子,像生命给予我们的遗言一样未知。
我们为什么要活,我们为了什么而活。

我一直喜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比如老北京某个巷子在下午的时候按时出现的一群调皮的男孩子和他们的小球赛,或者某个大学的树林里牵着手散步的年轻人,他们身上不过穿着的确良或者卡其布,脚上是帆布的军绿球鞋,再或者北京的学院里那些灰矮的墙,漆着半人高的绿色石灰,地面是摩擦得发亮的水泥地板。我像一个有恋物癖的人,一遍一遍地思考着如何将这些意味深长的物象放进某部电影里,让他们组成我的意念,我们永远不变的对未来的奢求和挫败之后追悔不及的回忆。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比一朵花开,要来得沉重与短暂。
在书店里逛的时候看到某本参考书的封面广告是:
题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笑笑,把它放了回去。走出书店的时候,小寒时节的南方已是华灯初上。我想我还需要做这样的书,做了之后去考试,考了之后才可以决定我是否能离开这里,去北方。
而这都是在以前。

我对麦子说,麦子我在读史铁生,我非常地难过。麦子说,很快我就会去他的故乡去看那些旧胡同了。我以为这又是她在开玩笑。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麦子的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十禾,你知道麦子去哪里了吗?你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你要帮帮阿姨,麦子是铁了心要走了......
我脑子里轰鸣地搜索着词句,我想也许她是真的不适合再在这里待着,她应该离开。之后某个晚上,我接到麦子打的电话,她说,北京正在落一场大雪,我在公用电话亭里,我没有带够衣服,我非常冷......已经是大寒的天气了。我想念你,十禾。不要告诉我的母亲,答应我。
我没有说话。

她终于还是走了——哪怕以逃遁的方式。我们曾经说过,要一起去远行。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短暂停留,然后继续离开。我只是将它看作是一个遥远的梦想,遥远到,没有指望它能够被触及并实现。
比如黄昏的时候饥寒交迫地等在黄沙弥漫的荒原上,看日落的时刻凝固的时光之中灰尘在若隐若现地歌唱;或者在深夜里看Stephen Daldry的电影,看镜头里所有不着痕迹的关怀与忧伤;第二天去远方,去海边,听小鸟用希腊语歌唱,海风微咸,时光慢得像祖母手里的针线活儿;很认真地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一顿晚餐,请当地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孩来一起享用,然后去散步,找一只身体透明的寄居蟹,坐下来和它一起玩耍,度过整个黄昏。穿一件有着浅蓝色条纹的棉杉,吹两千年前抚过海伦的头发的风,脚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弥漫,在沙滩上写诗。一只大海龟悄然泅离。
如果可以,就乘一只大桅杆的帆船,去地中海最西边看伊比利亚的美丽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热的土地和充满神话气息的空气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枝比她们的睫毛还要芳香的花朵,思考送给谁,最后还是给了自己。看着它在水杯中枯萎就后悔,这个感觉很像《苏菲的选择》里面梅丽尔的哭泣。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于洛先生的假期》,听里面超级难懂的叽里咕噜的法式发音,然后困得睡过去,醒来之后回家,夜色浓郁得像油画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还有托斯卡那的蓝色丘陵,或者吕米埃兄弟的咖啡馆,一片落叶顺着塞纳河的左岸漂到我的小船边,它来自阿尔卑斯的牧场。中世纪的城堡里有公主在用意第叙语写情书,落魄的画家向我乞讨。我去瞻仰了莱妮瑞芬斯塔尔的墓,顺便捎一束雏菊给克罗岱尔,还有加曼,那个真正的电影诗人,他浅吟低唱,叫我去看后花园里的石头上亮晃晃的月光。
“......爱情海的珍珠鱼......温柔的海浪冲洗着死亡之鸟......丢失的男孩子......永远地熟睡了......紧紧的拥抱......咸咸的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没有人会记住......于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那是加曼的诗歌,郭珊说,“结尾屏幕上就只剩一片蓝色他的蓝色,毫不妥协地坚持到最后一秒,这是大海,天空和飞燕草的颜色,也是自由,梦想,和爱的颜色,还是一块尸布下裹着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颜色......”他的蓝色的生命柔软似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掠过的微风,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里的小提琴,在黄昏的时候把它送进了爱琴海,米诺斯的怪兽也安静了,这琴声像海伦的吻,像晚风。
......
离开的时候和一群孩子去广场上跳舞。等到她出现在第二街区,就笑着跑过去亲吻,晚上回家共进晚餐,听她痴人说梦,生活像一只光轮。等她入睡,对她悄悄说再见。
起来,睡下。斗转星移。

麦子也走了。我没有对她说再见。黑色的软皮封面的《圣经》留在我这里。包括新旧约。每个晚上我把它放在床头,打开灯,阅读。这亦让我想起维吉妮亚伍尔芙,那个忧郁的天才,在Stephen的电影里,她在遗书中对丈夫说:
“ 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地方,记住爱,记住时光。”
然后她就走进英国北部苏塞克斯郡的一条河流中,将石头装满了外套的口袋里,永远的,和水里的鱼儿讲故事去了。电影里的那条河流,清澈欢快,两岸植物葱郁,水草弥漫,她穿着魔法师一样的尖尖的红皮鞋,走了进去。
“ 让我们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麦子说,给我一条路,我来教你怎么走。
于是她就自己去找这条路了。猝不及防。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她在喊我,十禾,我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自己走。抬起头,却只有一整条街道上明明灭灭的灯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们凭年少的血性所支持下来的全部不妥协的梦想,在这一夜间就成片地倒下去了,如同溃不成军的战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麦子,我无路可走。

回家的时候,妈妈在餐桌上说,今天下午麦子的母亲特意来找她,麦子的母亲哭得非常伤心。十禾,要是你知道麦子去了哪里,帮帮家长,你不知道做父母的难处。我想说,妈妈,你不知道做孩子的难处。但我还是把这话咽下去了。
翌日我给麦子的母亲打电话。我说,伯母,别担心,麦子在北京很好。然后我轻轻地放下电话。

麦子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她。她非常消瘦,走到我的面前,说,十禾,我知道你要说。原谅我我是为了你好。
然后我看见她悲哀的笑容。她和母亲一起离开。我凝视她的背影,像是在欣赏一出结局已定的默剧。大寒时节的冻雨,扎在夜幕的黑色丝绒上。
我心里回荡着空旷的呐喊。如同末世裂响。

《圣经》中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但我相信我会获得原谅与救赎。
每个晚上,我一句一句地读着《圣经》的时候,会想起麦子说,我想去相信一个人,非常想。可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别人索求关怀,如果期待被给予绝对的原谅与温暖,那将会是捕风捉影之后的一无所获。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事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寄予任何希望。十禾,记住,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这一年,我和麦子只有十五岁。

而很多年以后,终于能够等来这次迟到的远行,迟到已经模糊了当初热切期待它的理由。我听见呼啸的鸣笛划过中原古老的土地,穿越满是明亮积雪的秦岭,道路两旁常常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老人和孩子目送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列车,他们静默地站立的姿态,让人苍凉地想起他们祖祖辈辈对这山岭的爱情。也许在他们看来,每一列穿越山岭的火车,都是奔向葬礼的记忆的载体,就如这些不声不响流逝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生,只留下苍老的身躯和日渐淡灭的记忆。
我看到黄土高原上苍茫的落日,黄河像撕破大地的绿色肌肤之后涓涓流淌的鲜血,天地间绵延不尽的凸起与凹下,错落而给人以严肃、从容的抚慰。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些土地和在这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似乎有足够的坚韧去抵御时空的变幻,他们平淡原始的生活,是人的本质回归。
穿越华北,温润的田野上充满生命的迹象,鲜明饱和的色泽却会让你的视觉疲惫。我想起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那些鲜活的体验,于我们的生命中深深印刻。这是一种无法被证明的感恩。

这次远行我孤独一人,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一个叫麦子的孩子预约了它,但是彼此都轻描淡写地将年少的等待略去不计了,只剩下自己投奔茫茫的命运。再没有比命运更残忍的事情。它在我们感情充沛的悲喜之中沉默,然后在世界的阴影里悄悄闭上眼睛。但我们还要继续行走,穿着它给的流浪的鞋子。幸好,我们许诺的时候并未固执地等待它的实现,亦就无所谓失望或者伤害。
但是麦子她还在哪里呢?难道她依然不肯原谅我?我想起这些问题来,就会感到切肤的悲。《圣经》说,没有人可以救你,除了神。


PS:我终于站在很多年前麦子出走的城市。冬天它会落下大雪,覆盖此去经年里人烟鼎盛之中的悲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离开家的孩子。她后来,又回去了。
她有着清澈的面容与墨菊一样的漆黑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态。
她说那次她在大雪之中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邮筒,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没有收到。
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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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提起裤子从你的身上起来,冷冷的对你说,走吧,把青春留下!这个时候你会觉得是大学上了你,而不是你上了大学。
——发信人:螃蟹 时间2005. 12. 3

我缩在上铺,一边看着这条短信一边喝水,默不作声。然后把它群发给所有的人。
我成年之后的第一个夏天走失在2005年。在那个夏天的尾巴上,我独自像一个民工一样拖着一个43cm×50cm尺寸的行李箱,背上一个六十公升的行囊去北方上学。火车在凌晨三点到达那个原本无我的北方城市。没有人接我,也找不到车。于是我非常落魄地在售票大厅里面席地而坐等待天亮,等待五点的第一班接待新生的巴士。
手机的闹钟把我吵醒,我站起来拖起行李往外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我已经被明亮的天色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未曾料到这里天亮得这么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现在已经与家乡有了将近十个经度的时差。
在巴士上我旁边坐着另外一个系的新生。她细细柔柔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当巴士逐渐远离市区,沿着一条褐色的散发着化学品臭味的河流向荒僻的郊区不断深入之时,她开始抽泣,肩膀像觅食的鹿一样玲珑地耸动。我问她:“同学,你没事吧?”
她不做声。
开学一个礼拜之后,我听说,隔壁系的一个女生,第一年考北大差三分,今年复读还考北大,差两分,她来了我们学校。那天在校车上,一路上越来越荒凉越来越荒凉,她就一路哭着来到这里。

到站了没?到了报声平安。
——发信人:妈妈 时间2005. 9. 1

现在我和一群陌生的Freshman挤在六人间的寝室里面,地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外加一层软绵绵的纠结不已的头发,各种塑料口袋包装花里胡哨的食品堆满了跛脚的木头桌子和我们的胃。垃圾篓从来都是爆满,如果没有那个操一口天津话的宿管阿姨来训斥,那么就永远也不会有人去倒掉。水房里面哗啦哗啦每天挤满了女孩子没完没了地洗衣服。我对面床的那个女生用一千七百多块买了一支网球拍(我不知道是不是上面有纳达尔的亲笔签名),却舍不得给楼下的学生会吆喝的慈善活动捐献一分钱。其实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善良到常常责怪我说:“你怎么洗澡不叫上我一起?害我坐着等你不能去洗。”或者我们宿舍另外一个姑娘经常会说,“你怎么在看高数?不行,那我不能看英文了,我也要看高数!!”再有就是你听到如下一段很绝望的对白——
甲:咦?咱的课外阅读书目清单里面怎么有《失乐园》?
乙:《失乐园》?我有碟啊……嗨,濮存昕演的咱也要看啊……
甲:不对啊,上面说是一个叫弥尔顿的人写的。
乙:咱中国还有姓弥的啊……
甲:不对啊,清单上说是一个古代英国人……
然后我就很无语地看着这一群姑娘在上课之前为了化妆而折腾一个小时,下课之后买来瓜子专心致志地嗑一整个晚上,或者一边嗑一边手忙脚乱地斗地主。
宿舍里零零碎碎的垃圾和非垃圾已经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的那一天,北方下了第一场雪。那天我正要出门上德语课。雪花多得像不要钱似的漫天撒,烈风一刀刀戳进我的大衣。我裹紧衣服觉得自己不能够顺畅地呼吸了,如此荒凉广阔的校园里我就只听见自己拼命喘气的声音,我停下来,看着周围疏落的人影匆匆穿过校园大片大片的荒草盐碱地,就这样很难过地想起了高三的十二月,在清华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时候住在紫荆公寓里,看到北方的冬天,晴朗的蓝天,白雪皑皑。高大的杨树褪尽了繁华,只剩下嶙嶙赤骨架起一树的白雪,却辛苦得美。清华园里的荷塘已经完全冻结,许多小孩子在上面溜冰。些许老人和成群的鸽子在工字厅前面的林子里逗留。城市轻轨就在楼外,夜夜听得见铁轨的声音。空气寒冷得令人倍感振奋。我一眼就爱上了北方的冬天。然后对自己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然后在这个毕业的夏天,所有的等待都看到了结果,所有的希望都看到了现实。我最终还是不能去那里。我只记得早上接到清华的老师打来的电话,询问考分和志愿。我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太遗憾了。他也说,是,真遗憾。
那是今年夏天的故事。而现在,我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雪地里,一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爱上自己的想象和回忆。

北京下了第一场雪了哦,你们那儿呢?
——发信人:白蛇 时间 2005. 11. 29

我那在英国念书的菜板从来不考虑时差,只是喜欢在她六点左右下课之后给我打电话吹牛。记得以前在高三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独自在台灯下面条件反射一般地做数学题,做到最痴迷的时候突然被这午夜凶铃吓得一哆嗦。那天深夜一点钟又是菜板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迷迷糊糊地跟她聊啊聊啊,后来手机突然没电了,声音戛然而止。之后我就特别清醒,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爬起来给我高中的同学写邮件。刚刚打开邮箱的时候我看到了有十封未读(不是垃圾邮件哦),心里一下子好虚荣。我一一点开,看到香港浸会大学的蔷薇给我发的邮件,还有在香港科技大学的闷蛋儿给我上传的他们学校的照片。闷蛋儿说她站在港科的Linking bridge 上摇摇欲坠地看到刚从海滨浴场回宿舍来的穿游泳裤的男生很帅,还有在电梯里面碰见一群长相很地道的中国同学操一口流利的英文谈笑风生。接下来的邮件里面,我那明年就要去巴黎留学的徒弟寄了电子贺卡给我;在中央戏剧学院醉生梦死的区区骂我为什么发短信不甩她;北大的阿丁告诉我她宿舍楼下贴着法斯宾德电影免费巡演的海报;清华的白蛇对我说,阿姊啊你明早要是看到电视里面万人长跑的报道就一定要找那个穿黄背心的人哦……我看着看着,心里越来越寂寞。
我觉得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了。我正在北方一个荒凉的城市里面和一群连th的发音还不会咬舌头,要读成〔S〕的人一起读最不值钱的英文专业。我觉得说这样的话的确与拿着一千块钱的球拍在特困生面前炫耀一样无耻,可是更糟糕的是,我心里的荒凉胜过了无耻。

我们学校的大湖边上有白鹭来栖息哦。
——发信人:曲和时间2005 . 11. 1

冬天还没有来临之前而夏天却惶然走失之后我就开始大规模地逃课。所有的公共必修课——诸如数学、语文、政经之类的。一个人在宿舍里面打开电脑准备挣钱,但是却便秘一般地写不出东西,这样的情形用我的一句口头禅来说就是“不是郁闷两个字可以概括的”。我常常整个半天都不想去上课,于是自己就骑了单车去学校旁边一个公园里面闲逛。秋天的北方有着铺天盖地的蓝色苍穹,像欧洲电影的片尾字幕一般漫长漫长地从眼前流过去。烈风随时都在肆虐。阳光普照,晴朗并且寒冷。这是我在南方从未奢望的所谓秋高气爽。在湖边遛单车。停在僻静的地方,靠在车的旁边,无动于衷地眺望被烈风吹得跃动不已的金色水面。感觉皮肤像被干燥的空气凌迟。嘴唇很快就产生裂口。轻轻微笑也会裂开血口子。耳朵里面还塞着高中时代最喜欢的乐队:俄罗斯的Lube。那些低沉的仿佛不懂得哭泣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俄语,但是旋律亲切得仿佛是逝去的时光。摇曳的手风琴和微笑的打击节奏,不插电的记忆。
直到天空的钴蓝逐渐渗出晚霞的暖色,我才离开。穿过陪伴了我一个下午的风,回宿舍。刚成为Freshman时的很多个下午我都是这么混过去的。这样的生活姿态快乐得令人心生愧疚。因为我在那本超级畅销的绿封面的哲学书里面看到过:闲散是天才的理想。
而那些日复一日忙着听课做习题的高中时代,真的走了。永远地留在了南方那些一模一样的有阴霾的白昼。

喝杯牛奶就好好睡觉,什么都别想,明天肯定会很好地发挥的,加油!好运!
——发信人:李老师时间2005. 6. 7

那段时间我如果不到湖边去就会在宿舍无所事事地待着。和我一起的是我的下铺,我叫她奶牛。她有一只宝贝得不得了的电饭锅,然后总是热衷于到小卖部去买鲜鸡蛋、白菜、面条和袋装的鲜汤底料来煮面吃,即使是在我们这个脏乱得跟货轮的底舱有一拼的小宿舍里,她坐在小板凳上等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足并且天真的笑容。在放调料之前习惯用汤勺盛出锅里的食物,细心品尝味道,以便掂量调料的分量。煞有介事地把头发绾起来,干干净净地露出脖颈上透明一般的小块鲜嫩皮肤。喜欢在食物还没有出锅的时候夹出一点来让我品尝。细节之处她有着处之泰然的幸福感。我在屋里写字的时候常常可以闻到烹饪的香味,溶解在整整一个下午的悠闲时光里面。她对我说,如果有一个人说她煮的面很好吃,那么她会兴奋得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我看着她的幸福,悲悯而又羡慕地说不出话来。

数着日子,还有三百多天,我们就可以解脱 。
——发信人:瓜儿时间2004. 6. 12

那天又混过了一个闲散至极的下午,华灯初上时和奶牛一起乘着公车穿过蔓延无尽的郊区荒野去市中心看电影。在车上听一张老狼的盗版CD。那是一个高中的死党送给我的,我喜欢里面的《虎口脱险》,可是这张三块钱的盗版碟实在是太次了,那首歌只有一半。每次听到高潮的时候就会戛然而止,实在是叫人痛不欲生。可是后来逐渐非常习惯这首没有结束的歌,如同维纳斯不该有完整的手臂。
每次坐这趟车,两个小时的路程总是让我极度没有耐心。昏昏欲睡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子外面北方黄昏的原野很悲伤地弥漫在厚厚的暮色下面,月亮垂死一般悬挂在高处,马路上的车灯闪着匕首一般的光亮一道一道地从视网膜上划过去。看久了让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于是索性就会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狼狈而又洒脱地背着一只六十公升的登山包坐在前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破烂的末班车上,就像在电影里面一样。
奶牛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说,我毕业之后就要离开。我问她去哪里,彼时她将头靠在大巴士的玻璃窗上,显得非常疲倦,最终没有回答我。这个沉默的游戏也就此不了了之。外面一闪而逝的街景显得非常之阒寂。阒寂得像命运那样不可抵抗。那个时刻她轻轻抓住我的手。
午夜的电影打了五折——陈可辛的《如果·爱》。我再次看到金城武那张刀砍斧削一般英俊的脸。十年的时间里,
这个男人每年都会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肮脏地下室里等待情人回来,空手而归之前用一个破机器录下他的声音。就这样我听到他破碎而且固执的声音从录音机转动的齿轮之间挤出来:

1995年10月19号:你没有回来。老孙……你到底在哪里。回来吧。我以为一年之后会好一点……但我还不是一样……时间才会过得这么慢。

1996年11月:两年了。两年了。你可不可以回来一次啊。再回来一次就好……我答应你我不会留你的……你可以走……好不好……

1997年12月:我觉得我好了。今年回来我没有那么难受……看着这张床……是有一些回忆……但是没有那么疼。我坐下……笑一笑。忘记你,原来不太难。

1998年10月3日:你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来??贪慕虚荣……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去死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1999年12月30日:我也当演员了,呵呵。真的,你不要笑我。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合作一部戏……

2001年12月6日:你还好吗?外面下很大的雪。

……

2005年他带着他的情人回来了,两个人都已经是演艺界的超级大腕。他们面面相觑地站在这个地下仓库的入口处,手足无措地发现彼此再也没有一张年少的脸了,再也不是当年因为付不起房租而躲在这里苟活的小青年了。
这个镜头突然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金城武和梁咏琪的《心动》。电影里,两个孩子站着相拥取暖就可以在公车站熬过一个晚上。少年的头发长长地遮住眼睛。我问奶牛,你看没有看过《心动》,她在黑暗里朝我摇头。
我不说话,捏紧她的手。

∵忧愁是可微的

快乐是可积的

∴从今天到正无穷(左闭右开)的日子里

幸福是连续的

又∵我们的意志的定义域和值域是R 

∴希望的导数是肯定存在且恒大于零的

好运的函数图像是随横坐标时间的递增而严格单增且无上界的

一切困难都是△>0的有实数解的

钱包里的进账是等比数列且首项大于零,公比大于一的

综上,

青春是无极限的

——发信人:区区时间2004. 4. 14

这一年我十九岁。刚刚成为大学里面的Freshman。拿着各种各样的卡片四处签到,令人怀疑在这大学里面活着的意义就是让那些纸片上面盖满证明你还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红章。我在宿舍逃课的时候吃很多的东西,撑得自己的脑袋因为缺乏供血而无法思考。
到了我生日那天,宿舍的朋友给我买了一个蛋糕,奶牛煮了一锅面条算做是长寿面。大家开了一瓶二锅头还有七八瓶啤酒,把蛋糕往别人头上砸,闹得鸡飞狗跳。后来不知道是谁突然说,唉呀,我们是不是没有让寿星许愿啊!!然后大伙看着已经摔得七零八落的蛋糕,非常歉意地关灯让我许愿。可是等我闭上眼睛,我发现自己没有愿望了。

今天上飞机之前我想了很久,突然发现,我好怕你离开。
——发信人:菜板 时间2004. 3. 19

第一场雪过后,学校附近的湖开始结冰。每次从围栏边上走过的时候,都会看到风从宽广的灰色冰面上掠过,回到它久居的天空。这曾经是我期盼已久的北方的冰雪,可是真正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操场吹冷风的时候,才切肤地深省自身的独立。逐渐习惯独自去找教室、听课、吃饭、洗澡、去图书馆借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盯着天花板等着菜板打来的没有时差概念的电话。好像生活就像那片湖一样冻结起来了似的。
冬至的时候大伙包饺子吃,唯独奶牛要固执地拿她的宝贝电饭锅煮面。于是我就很命苦地陪她吃面,把那一锅东西干掉了三分之二。吃完了之后我陪奶牛去洗碗刷锅,在水房里面她趁着哗哗的水声对我说,你可能是最后一次吃到我的面条了。我定定地看着她的侧面,甚至都忘了问她为什么。她咬着嘴唇转身就走掉,离开的一瞬间还惶然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觉得她的手冰凉。像那片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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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
2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者,但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回首自己来时的路,我不但的回首,伫足,然手时光仍下我轰轰烈烈的向前奔去。
3 你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4 如果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令其疯狂.可我疯狂了这么久为何上帝还不把我毁掉.
5 那些刻在椅子背后的爱情,会不会像水泥上的花朵,开出没有风的,寂寞的森林
6 在这个忧伤而明媚的三月,我从我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穿过紫堇,穿过木棉,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无常。
7 你笑一次,我就可以高兴好几天;可看你哭一次,我就难过了好几年。
8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遗忘了。
9 寂寞的人总是会用心的记住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于是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我的寂寞
10 每当我看天的时候 我就不喜欢再说话 每当我说话的时候我却不敢再看天
11 我每天都在数着你的笑,可是你连笑的时候,都好寂寞。他们说你的笑容,又漂亮又落拓。
12 我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但是你离开了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
13 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
14 凡世的喧嚣和明亮,世俗的快乐和幸福,如同清亮的溪涧,在风里,在我眼前,汨汨而过,温暖如同泉水一样涌出来,我没有奢望,我只要你快乐,不要哀伤……
15 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而你的笑容摇晃摇晃,成为我命途中最美的点缀,看天,看雪,看季节深深的暗影。
16 一个人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你会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情真的就这么忘记了。
17 躲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的,让我牵挂的人。
18 牵着我的手,闭着眼睛走你也不会迷路 。
19 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样。
20 有些事情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每个人都是一个国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跋扈,你不要听我的,但你也不要让我听你的.
21 我忘了哪年哪月的哪一日 我在哪面墙上刻下一张脸 一张微笑着 忧伤着凝望我的脸 我们微笑着说 我们 停留在 时光的 原处 其实 早已被洪流无声地 卷走
22 有些人会一直刻在记忆里的,即使忘记了他的声音,忘记了他的笑容,忘记了他的脸,但是每当想起他时的那种感受,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23 那些以前说着永不分离的人,早已经散落在天涯了。
24 原来和文字沾上边的孩子从来都是不快乐的,他们的快乐象贪玩的小孩,游荡到天光,游荡到天光却还不肯回来
25 你永远也看不到我最寂寞时候的样子,因为只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最寂寞。
26 歌声形成的空间,任凭年华来去自由,所以依然保护着的人的容颜不曾改和一场庞大而没有落幕的恨.
27 总有一天我会从你身边默默地走开,不带任何声响.我错过了很多,我总是一个人难过.
28 我就像现在一样看着你微笑,沉默,得意,失落,于是我跟着你开心也跟着你难过,只是我一直站在现在而你却永远停留过去.
29 如果我们都是孩子,就可以留在时光的原地,坐在一起一边听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一边慢慢皓首.
30 我忘记了哪年哪月的哪一天 我在哪面墙上刻下了一张脸 一张微笑着忧伤着 凝望着我的脸 那些刻在椅背后的爱情 会不会像水泥地上的花朵开出地老天荒的 没有风的森林
31 不是每一次努力都会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不可逆转的命题。
32 当你真正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语言多么的脆弱和无力。文字与感觉永远有隔阂。
33 遗忘 是我们不可更改的宿命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对齐的图纸从前的一切回不到过去 就这样慢慢延伸 一点一点的错开来 也许错开了的东西 我们真的应该遗忘了
34 什么叫快乐?就是掩饰自己的悲伤对每个人微笑。
35 坚硬的城市里没有柔软的爱情生活不是林黛玉,不会因为忧伤而风情万种人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不过我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我一瞬
36 记忆想是倒在掌心的水 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 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 流淌干净。
37 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的哀伤的精魂.
我回过头去看自己成长的道路,一天一天地观望,我站在路边上,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看到无数的人群从我身边面无表情地走过,偶尔有人停下来对我微笑,灿若桃花。我知道这些停留下来的人终究会成为我生命中的温暖,看到他们,我会想起不离不弃。
38 这个城市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而我正在被同化
39 总有一天都会面目全非,时光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却教会了我不要轻易去相信神话
40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一年又这么过去。而来年,还要这么过去。我不知道是安稳的背后隐藏着沮丧,还是沮丧里终归有安稳。只是我们,无法找到。
41 离去,让事情变得简单,人们变得善良,像个孩子一样,我们重新开始。
42 一只野兽受了伤,它可以自己跑到一个山洞躲起来,然后自己舔舔伤口,自己坚持,可是一旦被嘘寒问暖,它就受不了
43 伤口就像我一样,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肯愈合,因为内心是温暖潮湿的地方,适合任何东西生长。
44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都希望你能看见,就算我偶尔会贪玩了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我
45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
46.我们要听到大风呼啸过峡谷,才知道那就是风。
我们要看到白云漂浮过山脉,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要爱过,才知道那就是爱。
我们要痛过,才知道痛也是因为有了爱。
难道那一段时间的自己,消失了对痛苦感应的能力,是因为,已经消失了爱吗
47.参考书是中国除了钞票外最抢手的印刷品。
48.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49. 时间是最好的治愈师,再多的伤口,都会消失在皮肤上,溶解进心脏,成为心室壁上美好的花纹。
50.含着眼泪欢呼雀跃, 看不见你就等于看不见全世界。
51.你提着灯照亮了一千条一万条路,我选了一条就跟着你义无反顾地低头冲向幸福。
52.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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