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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安塔利亚高原金红色的落日,我只在书中读过,也或许在一些色彩忧郁的无名油画中见过。那是文明在历史中受难的伤口的颜色,又有时间赋予的触目惊心的结痂。那种红色,名字叫做土耳其。
到达伊斯坦布尔那夜,下着大雨。飞机引擎静下来之后,听到雨点撞击在舷窗上发出的昏闷而细密的声音。机舱里的灯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来,取各自的行李。那个时刻,忽然很想抓住伱的手。
但我知道你此刻只不过是在远方忘了我。
我极疲惫,觉得冬天来了。十月的落雨总是叫人心中沁出一股记忆觉醒时的创痛。在有梦的夜里,我知道自己与你并肩沉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的时候觉得安心。彼时睁开眼,看见来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一个清晨。窗子外面焜黄的梧桐树叶穿过风的声音在明亮的光线中招摇。
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回荡着穆斯林高亢的早祷歌声,一群鸽子随之飞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阴影下,我重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忘记了你的脸。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你可记得。
我在小亚细亚半岛,想起你来。幻想能和你重新坠入恋情,当站在海峡边的灯塔上眺望伊斯坦布尔。
早晨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橱窗前窥看里面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土耳其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的注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的温暖。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经过身边时我后退避让,无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是凹凸有致并且冰冷的,竟好似你的脸。
我看到在塔克辛广场上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依偎,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起了额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小伙子给了喂鸽子的老人两个拉里。黄昏时分,我坐在咖啡馆硬的让人腰疼的木长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红茶,那只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杯子,潦倒而无所事事地观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尔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其声如泣。当我低头匆匆走过热闹的街市,殷勤的店员们纷纷叫着,欢迎,欢迎。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背影。我总觉得十月的秋天,就该是属于伊斯坦布尔的。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有一则皇朝陈事。我在听得见窗外欢快歌舞的雨夜睡过去,直到梦境中或许会见到你,便觉得欣悦。
这是在二十岁的年头上,因为心中的恋慕与忘却,我来到土耳其。这是一个因为历史久远所以连名字都似乎附这一层灰尘的国度,拂开那一层灰尘,是一片长久眺望海洋的大地。过去听说有一种蓝色叫土耳其蓝,印象极深,令人联想起全身裹着黑色头巾和长衫,神情平静略带忧伤的穆斯林妇女。
十一月的时候去了南部的安塔利亚。地中海滨的度假胜地,十一月是初雪的季节,而这里却如同盛夏,抱着冲浪版的赤身少年跑过街道,棕麦肤色的高挑女子穿着泳衣躺在海滩上。海岸悬崖上蓬勃盛开着瀑布般的紫红色玫瑰,大片的草坪在剧烈的阳光之下绿得透明,在翠绿的丛丛树冠的缝隙之间,地中海银蓝色的海面正若隐若现。
这里美如逝者的诗句。我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前方充满着蓝色,动人的仿佛即将破碎。在遥远的深处,流动着柔软的光芒和潮水。美得连疾风涌过来时都忍不住回头观望,因此最终迟疑而轻柔的扑在脸上。我一整个下午久坐海边,无所言语,直至暗红的夕阳从背后投射出昏沉的光线。其间我曾拿出铅笔在小册子上给伱写信,抬头之间看到海水蓝得叫人心疼。一直深深得疼进心底里去。
因我爱着伱的时候,心便是像这般深深地蓝着的。
我面对大海,对远在东方的伱说,You are my blue .
我找到一家小邮局,将本子上的信撕下来装进信封寄给了你。邮票上有安塔利亚的字样。走出来的时候我慢慢想着,这么多年,你不曾给我写信。伱甚至不记得我。但当有别的人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起,“就像我见日光渐稀,才惦记起时间的方向……只是可惜了有些话,在那些无光的时间,终究如尘埃般,一无所有地消散”,我还是会在退却的眼泪中想起你来。
我住的宅子在登尼兹利城的市郊,隐于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房间在二楼,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即可便看见窗外高大俊朗的山阔以及明亮的天云。雾色被光线染透,变得淡薄。我习惯在这样的时刻回顾梦境。在旅途上做很多很多的梦。梦境很旧很旧,但醒来之后发现天花板是完全陌生的。这种感觉是极至的落寞无力。心情寡淡下来,觉得有些事情已经无所谓你是不是知道。我只管佯装忘却便可以耿盛势而薄情地过下去。
穿着薄衣便去山中晨跑,松林中鸟啾禽啁,常有小松鼠躲在路边。脚下红土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的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语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的蓝色,又近到远一层层地淡下去。
婚礼。夜晚。幼童的笑声。海。晴朗。无眠。高原上的歌声。女孩和舞蹈。面包。甜食。一夜行车。生薄荷。云朵。雨。涩哑难言的思念。我又看到她的信。她说:青春太美好,让我觉得无论怎么度过都是浪掷。
昨夜与一些来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年轻朋友们聚会,之后又去了在帕慕克举行的Blues音乐节。整个人潮涌动的乐场充满着浓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烟,啤酒,像是燃烧一般妖娆扭动的肢体……这声色浮动令我低下头,再一次的想起你来。
音乐会还未结束,我们一行人离场开车回家。半途中Ibrahim表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很快把车开上狭窄山路,周围黑暗一片,转弯很急,车速很快。危险总是能叫人兴奋。十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山顶,下车来,在十一月的秋夜,仰头望见满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布在苍穹。 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壮观的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顿时呈现在我眼前,彼时我几乎惊讶的失却呼吸。Ibrahim说,这是六千年前的遗迹,繁荣之时是罗马帝国的中心。这个双层的古老剧场容纳一万二千名观众,数千年来,经历许多地震,仍完好的保存下来。
这时我肩头落满星光,站在早已失息的帝国残梦深处,听到罗马骑士的铁蹄声以及古希腊悲剧的咏叹。于是在你听不到的远方轻声说,somehow I will show you that you are my night sky .
而路途需要具备随时离开的悬念才会值得留恋,如同一个人的情迹,总是找不到出自己之外的读者为之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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