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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些年,张艺谋的片子《千里走单骑》里面有这样一段旁白:“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他们的帮助。离开别人我突然寸步难行,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可怜。我不知道健一是否也有同感。他们长时间大声讨论着,我完全成了局外人。我发现,置身于陌生的语言环境中,你会更加感到孤独,此时,我似乎有些明白健一为何常来这里了。”
这是母亲喜欢的电影。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天的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回家。彼时风疾雨寒,我快步走路,忘记把母亲落在了后面。她忽然像无助的孩子般,唤我的小名,从后面犹豫着抓住了我的手,说,妈妈老了,该你牵着妈妈的手了。我们慢慢走。
那个时刻,我心底忽然十分悲涩,脚步重得迈不动。
好的妈妈,我们慢慢走。我说。她出生。裹着尿布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小学三年级某天拿着考得不好的数学试卷,起自己幼年时的某天下午,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妈妈接我回家。等了很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天色渐晚,妈妈仍不出现。我惶恐地认为她出了意外,再也不会来了。当时我难过至极,手足无措,便站在马路边放声大哭起来。而后的事情无非是母亲最终赶来,安慰着我把我带回了家。
因心怀对回忆的畏惧,我不常提及这样的往事。那天是我第一次觉得生命绝望得如同面临末日。尽管此后的人生证明,这样的末日,其实都总会过去,而生活还会继续。
就像1999年。世界经历了一个虚妄的末日,然后继续到了今天。
如此以来,二十年间,末日之后,仍有末日。生命的峰峦,总须路过深不可测的低谷。
你也是知道,这个世界可以有多冷。
冷到你收到一个人的短信,看到对方这样对自己说起——“昨夜做梦并肩与你静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后觉得十分安心”——心底便温如春熙,似乎觉得有泪在即。
这年的冬天,我独自在土耳其。那是长久眺望大海的国度,停留久了会心生悲潮。如母亲喜欢的那部电影中的独白所言:“置于陌生的语言环境中,感到更加孤独。”因此偶尔有一些无可告人的心绪来势汹汹,却无处安放。
那日坐着大巴士经过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巨大斜拉桥,三分钟时间从欧洲到了亚洲。伊斯坦布尔在这个秋日黄昏显得忧郁而苍老。铅云沉沉的阴霾天色下,宽阔冰冷的海面被烈风吹起不断翻滚的波涛,紊乱而破碎地不断幻灭与再生,其状之隐伤,令我忽然想起你的脸。
原来我爱着的一直都是虚幻的事情,心存太多的恋慕与忘却,同时有着几近不切实际的善良与残忍,爱与不爱浑然潦草,自知活得如履薄冰。在一些偶然的时刻,我常无端想起一些脸孔来。眉目淡秀,神情之中有一种一目了然的无情与不信。
那仿佛就是一些叫人心疼的少年们的样子。
我进而又想到,那些少年为着不至于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而努力做着活得丰盛的人。
活得丰盛,却也便会有丰盛的代偿。
我们常常湮没在人群,路遇各式各样陌生得无法记认的面孔。我时常好奇,揣度着,对面的这个人,是如何活到今日的呢。
放学不敢回家的时候。她换下第一颗乳牙。她个子忽然拔高。她第一次来例假,从学校狼狈不堪地回家来,慌张和羞耻。她参加秋游,弄丢了一件毛衣。她交到第一个男朋友。她高三毕业,读了本地的大学。某天旷课睡了懒觉,醒来穿着拖鞋去开水房打水。她啃面包,在拥挤杂乱的宿舍读言情小说。她毕了业,她结了婚。房子只有五十平米,生活风平浪静。她此刻刚刚下班,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
这擦肩的一瞬间,我便猜测完她的人生,从此也再不会记认起这张面孔。
你看,乏力的生命甘于遵循的轨迹,是这样的苍白空洞,苍白空洞得几近惊心动魄。
自懂事之年,我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但即便如此有力地活着,都难免被轧在时光的轭下,于嘎吱粉碎的声音中明白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这样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记认的是哪些面孔,哪些人事?生命的白纸,被渐次涂抹了哪些字迹与颜色?

  3

  极其年幼的时候,失去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过早目睹并经历一些成人游戏与世事消极。过去自以为内心足够强大,可以抚平诸多伤隙,薄情而冷寡地活下去……但表象之下,这种缺失却在多年后逐渐显现,不可控制。
在土耳其的时候,我曾经寄宿在一个四口之家。丈夫与妻子,儿子与小女儿。某个周末,他们带着我,特意开车两百多公里到Izmir的宜家去购物。
那日我随这个四口之家在IKEA里面逛来逛去,看到他们商量着,要为小女儿添置一张这样的床,要为工作间买一盏这样的台灯,要给儿子买套这样的柜子……中午在IKEA FOOD吃了快餐,下午又逛了一阵,然后离开IKEA,在附近的商业街购物。丈夫给一家人买了星巴克的大杯咖啡,妻子站在他身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夸张的嗓音大声唱歌,亲吻他的脸。傍晚的时候我们坐上车回家。丈夫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波希米亚风格的欢快民歌,他兴奋地跟着节奏用手指拍打着方向盘。身边的妻子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不停地回过头来亲吻小女儿的脸蛋,说,oh, sevgilim,seni cok seviyorum.(哦,宝贝,我真是太爱你了)。小女儿坐在我与她哥哥中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直试图从后座钻到前面去亲吻妈妈的头发和爸爸的胡茬,用甜稚的声音给爸爸妈妈唱刚刚学会的儿歌。渐渐地小女儿困了,她哥哥便把她抱过来放平在后座上,脱掉了她的小鞋子,将她的头托在膝上让她入睡;我爱怜而艳羡地看着那个如水晶天使般可爱而傲慢的小女儿:她躺在哥哥的怀里,前座便是他们相互恩爱的父母,妻子一直将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
彼时情景的温暖,好似足以令人世的薄寒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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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刻,我被一整天来持续目睹的过于浓郁的幸福所狠狠击中——尽管我明白他们只是无意中在我的伤处表示了恩赐。我转过脸去,面对车窗外异国他乡的寒冷夜晚,在他们一家人温馨欢娱的背面,顿时泪如雨下。
因我忽然记起了他的脸。我亦记起了多年前他唯一一次抚摸我的脸庞时,我竟因为与他向来生疏,而羞怯地垂下眼睛,不敢抬头。在我的视野中,只有他洁白的衬衣袖口。以及冰凉的指尖。那是父亲这个词汇在我头脑中所能搜寻出的全部断章。
而又不仅仅是如此。
我忽然记起那些代价,恩慈,离伤,言不由衷,充满了沉重与误解的昔日岁月,那些遥远得已经拼凑不全的父的气息……我以为生命如果残缺便会有丰盛的补偿,我一直这么以为着并期待着,期待着并且以为着。一如十九岁的时候挚友的信中对我说起的那样,“以前,我知道除了你告诉我的那一部分,必定还有许多更艰难的事情。你总说怕我觉得你在抱怨,不晓得我也一直知道,对于你所有过的一切,你能做到今日,已属十分不易了”。彼时因为这样稀有珍贵的懂得,以及那些艰难时日的重新提及,而感到辛咸的眼泪烙在了旧的伤痂上,痛得失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一笔公平的等偿,如我向来以为的那样,连同情都是耻辱。若心底已经是冷的,便不会畏惧皮肉之寒。麻木即是一种无畏。我以为这样的就够了,却偏偏忘记,若心底已经是冷的,便会畏惧暖热。而我今夜不小心过于接近这样的温暖。
彼时我手里紧紧攥着电话,有强大冲动在那一刻打电话告诉母亲,我想念她,此生无论人情冷暖,我们能够相依为命。我亦爱我的父亲,过去是我的不懂事,让我再见见他,只见一面就好……若还不算迟的话……但是我担心我会泣不成声,我担心眼泪这种耻辱的东西会惊醒那些彼此都不愿意再重提的陈事——我担心她会因此担心我。所以我还是沉默着,忍得心绪疲惫,连哭都没了力气。泪很快就干涸。
那夜回到家里,我在灯下展开一张白纸,希图写一封信,记下今日的事情,寄给能看懂的人。
下笔几行,便不知所言,亦不知自己可以写与何人……我执笔不动独坐良久,心中越渐荒凉。罢了,心潮已静,事已过。索性揉掉了信纸,熄了灯。在暗默中,其夜如殇。
其实我不知道忍与不忍,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但在追究这个答案之前,我似乎就已经习惯了前者。

   4

若再给我一些空白,我会这样回忆起土耳其。
清晨的时候与他在清静无人的森林中散步。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瑕。风入松林,涛声悦耳。四下是深深的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翻墙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
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他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赤裸与熟稔,那一刻想起的是父亲。
夜里11点,我们在咖啡厅玩了三局美式桌球,很久没打,手感差劲。最后的一杆我们赌了巧克力,结果我输掉。打完球出来,他又开车带我去酒吧。
要了大马克杯的当地啤酒,还有Camel香烟。他笑容疲倦,眉宇之间隐藏有一片不曾洞开的深暗天地。为我点烟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捉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又轻轻拨动我的项链,将搭扣一点点挪到颈后。指尖冰凉。
我问他,你与你的妻子怎样相遇,怎样结婚的?
他只是笑,然后说,我与她已经离婚了,但是为了孩子们,我还是和妻子孩子们住在家里。我掩饰了自己的惊讶,回答道,你真是一个好父亲。
那日与他以及另一个朋友去登山越野。没有路,在荆棘与峭壁之间攀爬,路途异常艰辛,后来打雷下雨,脚下滑得不行,更是觉得随时都可能摔下陡崖去,粉身碎骨。在途中他脱下冲锋衣给我穿上。终于到达高山山顶,感到自己因为血糖骤降而晕眩。
眼下是一片雨雾中的淡淡小城,被层层山峦环绕,像是一句多年之前的情话,静静搁浅在无人知晓的岁月深处。大片铅云贴着红屋顶缓缓游移,沉重得摇摇欲坠。远处的山峦呈现出深浅不同的蓝色,一层层渐次淡入天际。我俯瞰这座异国小城,乡愁逼上心头。
坐在他的车里,路过阳光下番红花盛开的林阴道,影子斑驳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车里放着一段无名的钢琴曲,他叫我的名字。一直呢喃。我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
他开始笑,说,不,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名字。我喜欢你。说完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与脖颈,我转过脸去,望向窗外:林阴道的尽头正是一片阳光照耀之下的荒城,远处清真寺的宣礼塔耸立在一片苍黄的白杨树梢中。他抚我时的柔和手影映在车窗上,衬着天空的底色,仿佛是飞翔的鸽翼。
这只是一场优雅的调情。因年龄已教会彼此付出的禁忌与心动的界限。

   5

  我为她拍的照片。11月,在土耳其南方城市安塔利亚,她静静坐在高高的海崖边缘,面朝遥阔无边的地中海,脸上有渐次退却的笑容。我为掩饰自己的动容而举起相机挡住自己的脸,为她按下了快门。逆光。她的脸孔完整地沉浸在暗中。
那个停顿的瞬间,我就这样看着镜头中一片蓝色的大海,想,她将有美丽人生。

  6

  因对自己的婚姻抱有遗憾和羞耻,他的妻子对我说起她自己时常不快乐的时候,竟笑得羞赧而灿烂。十五年。十五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从一个心如清湖的纯善少女,直接过渡到与一个男人日夜厮守的主妇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生儿育女,打理一个家庭,跟随他事业的变动而背井离乡……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对待这样一个贤良妻子的态度,竟与对待一个仆人无异。那夜晚饭过后,男人和他的孩子们全都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端来甜点。她说,我想送蛋糕给娘家的父母。说完却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愿意陪她在夜里出门。
最后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车钥匙,独自开车送蛋糕给娘家。
那夜车开到了郊区,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车里,听着她的哭声:为着十五年漫长而沉闷的不幸婚姻,或者仅仅是这一个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五年,今后还会更长,更长。她知道她一生都会被占据,亦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我说,没关系。
笑容让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充满了放弃。岁月让她相信了挣扎的徒然。

   7

  在小亚细亚初雪的黄昏,我闲来练字,临了楷帖上的一首七律,写着写着竟动容得心酸。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此下的心情可曾是一种乡愁?

   8

  去往埃菲索斯。
爱琴海东岸的金色平原散布着希腊的荣光,沿途是古希腊废墟,古老的城邦,散落在山地中的年代久远的大理石浮雕,以及众多欧洲早期封建时代的伟绩。从登尼兹利到爱琴海岸古希腊遗址埃菲斯的沿途,12月依然温煦如春,起伏的森山被壮丽的秋色层层浸染。炽烈无瑕的阳光下是大片的原野,有棉花田,苹果林,橄榄林,山丘上有松树,橡树,墨绿的植被间破开一簇簇金黄色的高大白杨,似宣礼塔般高高耸立……静静的田野深处,是硕实累累的果树林,散布着童话般的农舍,老旧的铁轨,戴着头巾扛起箩筐收获苹果的农妇……
我顿时回忆起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中对梵高的油画《农鞋》做出的解读: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沾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冥。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定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
在诗一般的暮色里,我眺望原野,想——如果有来生,要做那棵平原上的果树:守望着一片深深的棉花田,身边有一间朴旧的农舍。清晨有浓雾与露水,夜晚有星辰与月光。我将等待并爱恋着如歌四季:春花,夏草,秋风,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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